第一百章 擒縱樊籠(一)
  第一百章 擒縱樊籠(一)

    她驚詫地呼吸一滯,隨後倉皇抬眸,猝不及防對上徐辭含笑眼瞳。

    清熒啟唇無言,呆了一會兒,大夢初醒:“你、你醒了?傷口怎麽樣,身上可有哪裏不適嗎?怎麽自己就站起來了?”

    徐辭笑著搖搖頭。

    清熒好險忍住落淚衝動,下意識想低頭,卻又沉溺在眼前這雙星眸中,不願躲開。

    她慢慢將手撫上徐辭心口,鼻腔一酸,低聲而快速的說著話,隻盼將哭腔壓下去:“後頭溪水中我瞧見有魚,但當歸補血湯須得空腹服用,你若是餓了,暫且忍耐一二吧。”

    真是好生奇怪。昨夜驟然遇襲時,她沒有哭;趁夜奔逃時,她沒有哭;徐辭在馬上暈倒,茫茫天地間一時隻能靠她自己前行時,她也同樣沒有哭。

    可是,在身邊這唯一一人醒來,什麽也沒 說,隻是笑著看向她的此時此刻,一切深藏於心的畏懼、慌張、委屈,都一齊翻湧著簇擁上心頭和眼眶。

    她本想別過臉去掩飾淚意,卻不知自己神情姿態落在徐辭眼中,可憐可愛,勾起唯對她生得柔軟心腸。

    徐辭低頭,輕輕吻住清熒。

    清熒一瞬瞪大眼眸,眼前立刻蒙上濃濃霧氣。她求生一般緊緊攥住徐辭衣襟,從這溫熱生動的軀體中汲取心安與勇氣。

    兩人須臾分開。清熒麵色微紅,心緒卻平和下來。徐辭以指腹輕輕為她拭去淚水。

    清熒從他身前鑽出來,看了眼藥湯火候正好,便即盛出,將藥渣濾去,晾溫後要徐辭飲下。

    徐辭服了藥,一時不能用飯。清熒便陪著他,兩人相互依靠著小憩睡去。

    清熒心事放下,睡得昏昏沉沉。直至日暮西山,才將將被徐辭輕輕搖醒。

    她支吾了一聲,慢慢醒過神來,鼻端先嗅到一股魚香。

    徐辭難得見她這幅迷糊神情,心頭一軟,點了點清熒鼻尖:“餓了吧?我去後麵抓了幾條魚頓了魚湯。你先喝一碗,吃些魚肉墊墊肚子。咱們一會兒便啟程。”

    清熒接過碗——僅有的那隻瓷碗——隻覺此湯香氣撲鼻,勾得人食指大動,竟是從前十餘年從未品過得美味。

    她試探著抿了一口,隨即笑眼彎彎,略有些羞赧的看了眼徐辭,雙手捧住碗仰頭喝下。

    徐辭看著她笑,順手用自己以樹枝削得筷箸將魚刺剔去。待清熒喝完一碗湯,又給她盛了小半碗,添上魚肉,將筷箸遞過去,尾端綁了段布條:“小心些,上麵仍有些倒刺未除幹淨。”

    清熒接過碗筷,細嚼慢咽用過一餐。雖說隻過了半日時間,但接下來趕路不知有無停留空隙,又提前為徐辭換過敷藥。二人收拾停當,盡力抹去人煙曾存跡象,再度上馬疾馳。

    不知是新安新任郡守本就敷衍了事、知曉不能困住徐辭清熒,還是被派去之人非死即傷震得偃旗息鼓,兼之回程路上,二人又是較此前愈加小心萬分不止,竟就此順風順水,趕在夏末時節抵達建康。

    清熒自是千歲鶴歸,徐辭也不禁生出蓴鱸之思。但如今尚不知情勢,不敢貿然拋頭露麵,隻得先遙遙望了眼西城小樓方向,便依舊遮掩著往東城賀府回去。

    此時月掛中天,人聲俱寂。隔著街角,徐辭確認一番賀府周圍無人盯梢,才向清熒微微點頭,二人緩步上前。

    徐辭在前麵走了幾步,猛地停住步子,眼中震驚異常。

    清熒本跟在他身後,不明就裏,正要嗔怪,卻見徐辭慢慢回身,麵上神情不忍哀切、兼有愧疚忐忑。

    她怔了怔,越過徐辭向賀府看去——

    一片蒼白喪幡。

    清熒呆若木雞,或者說起初甚至並未反應過來。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求助般轉眸看向徐辭,試圖得到一個下一刻便心知肚明的答案。

    徐辭握緊她的手,半個字都講不出。

    一時唯有鳴蟬聒噪。不過幾息之間,有人自門房走出,眼睛似乎紅腫,向外幾步回身察看靈幡,卻猝不及防看見站在不遠處望著這邊的兩人。

    他揉了揉眼,上前先行禮,顯是已對這流程熟稔非常:“客人是來吊唁老太爺的?深夜前來,想是辛苦……”

    “阿傳。”

    徐辭低聲喚了這名字。

    阿傳一怔,懵然抬頭,這才瞧清兩人模樣,驚詫地退後兩步,又複上前:“……二女公子!白景?!”

    清熒因這許久未聞的稱謂一愣。

    上一回聽人叫他“白景”,還是在去歲的秋天。彼時兄長方含冤而去,祖父為保她平安順勢趕她出府,她還不知他真實身份,兩人不過較陌生人熟悉些。而如今……

    她腦中混混沌沌,不著邊際的事想了許多。唯獨擺在麵前的、既定的事實,隻願偏聽則暗,自欺欺人,不肯直視。

    阿傳眼中淚水滾落。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幾乎哽咽難言:“二女公子!你可算回來了!老太爺、老太爺……”

    清熒逐漸回過神來,後知後覺不知何時,麵上已是一片濡濕淚跡。

    徐辭扶起阿傳,語速極快:“家務事,回家說。”

    阿傳擦著眼淚點頭。徐辭扶著清熒跟在她身後,走過白茫茫的喪幡,走過懸著白布的匾額。

    邁過門檻的下一刻,清熒如夢初醒,踉蹌著向前倒下。徐辭一把扶住她,將她攬進自己懷裏,眼眸濕潤,終究說不出安慰之語。

    夏雷在遙遠的天空沉沉響起。一場冰冷刺骨、更甚冬日的大雨,化作逃脫不得的綿密之網,傾盆而下。

    次日清早,賀碧萱得知清熒歸家消息,急忙從夫家趕來。姐妹倆許久未見,又兼至親離世,不免抱著一同慟哭了一場。還是碧萱發覺徐辭一直默然立在一旁,才勉強收了哭聲,挽著清熒坐下。

    碧萱拭淚道:“自從你們去了新安後不久,祖父便害了重病。盡管橘井堂的沙大夫絞盡腦汁診治,可還是許久不見起色。”

    “……家信中,祖父隻字未提。”清熒垂首:“他為何不說?”

    “我與薑管事幾次想要偷偷給你去信,都被祖父發覺攔下。”碧萱搖頭:“你也知道祖父的脾氣……我們唯恐他氣急傷身,病勢愈重,更加不敢違逆。原本收到你們來信,知道新安事畢,以為你們不日便能返回建康。誰料祖父反倒命薑管事寫信,要你們再往豫章郡去。”

    徐辭低歎一聲:“與此同時,賀府也收到了沈遵禮大夫不再前來橘井堂坐診的消息。”

    碧萱頷首:“是。我不懂醫術,卻也能瞧出彼時沙大夫的為難心慌。祖父得知此事卻並不意外似的,感歎著人生自有定數……他的病情一直惡化,一個月前,終於走到藥石無醫的地步……”

    碧萱忍耐不住,啜泣起來:“其實,清熒……你們如果早一日、不過一日……還能見到祖父最後一麵……”

    清熒沉默著,淚珠接連綴下。

    徐辭抿了抿唇,明白碧萱此話並無指責之意,隻是純粹惋惜。但他不願清熒心中愧疚更甚,正欲開口,清熒卻當先輕聲:“沙大夫……如今還在橘井堂吧?”

    碧萱不解其意,清熒抬眸,目光不躲不避的看向她:“我想問問,祖父病勢如何突兀嚴重至此。”

    碧萱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驚得捂住心口:“你、你是懷疑,事有端倪?……清熒,有些事,你即便知曉蹊蹺,也不該刨根究底的!兄長之事在前,祖父又出了事,你若再如何,叫我怎麽……”

    “姊姊是知道什麽,對不對?”

    清熒定定望著她,碧萱一哽,別過臉去不再言語。

    清熒站起來,向前邁了一步:“你們不願讓我回到建康之意太過明顯。祖父回天乏術,賀府為人魚肉,早已是定局了。故此讓我遠走他鄉,至少得以保全性命——這念頭與其說是祖父沒有瞞著你,不如說是你與他有同樣的心思,對不對?可是姊姊,你們當真覺得我能置身事外嗎?賀府上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兄長與祖父首當其衝,咱們即使逃,又能逃脫去哪裏呢?”

    碧萱怛然看向清熒:“你……又知道了什麽?”

    清熒緩了緩呼吸,垂眸道:“既然遠在豫章郡的徐爺爺染病都是人為,那在皇城腳下的祖父被下毒便更是易如反掌。我從前調理祖父身體,知曉他體質。縱使是病來如山倒,也總得有外來的疾病作祟才是。而祖父上朝會客,能被下毒的契機多如牛毛。”

    “……是我大意了。”徐辭低聲:“我隻道那人若有動作,總得等到我回到建康後,或是對媚窗兒下手。我隻顧防備西城,渾然未覺賀老將軍一再阻撓我們回來的用意……”

    “不要自責。我想,祖父也早與徐爺爺說過情況了。”清熒溫和的看向徐辭:“即使咱們不主動要求留下,徐爺爺也會再尋理由盡量讓我們長留。兩位老人家想瞞過咱們,不令我們知曉其中布置安排,我們也終歸無能為力。”

    此話落下,在場三人沉默。靈堂後,有人便在此時緩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