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逢山開道(二)
  第九十七章 逢山開道(二)

    徐辭點頭:“是。愈臨近建康,意味著愈會發生危險。前路平安,是因單伯與杜良失敗之事尚未傳回,其後縱然被知曉,我也有意放出此前我同周朗交好,給人造成回程時會去投奔他的假象。”

    “……我明白了。單伯與杜良一死,皇帝必然警覺,愈發風聲鶴唳。”清熒看著徐辭神情如常,斟酌道:“是以聽聞此類消息,對周朗都是寧肯錯殺,不肯放過的。”

    “周朗在新安自詡土皇帝,多年來對外對上卻是恭謹,但經不起暗訪細查。”徐辭走到床邊,將小二方才鋪好的被褥擱到地上:“待朝廷知道了他在新安一手遮天的行徑,無論如何,都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清熒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如此也好。但願有朝一日,天朗氣清,王萊與錦娘一家,能夠不必提心吊膽的回去緬懷至親。”

    徐辭並未回話,隻看著她微微一笑。

    清熒對上他包容眼神,麵上微微一紅,俯下身來和他一起捋平地鋪:“想來是欲對你不利之人,見周朗果然一無所知,而非蓄意包庇,便回過神來,從另一路追上咱們了。……咦?”

    “怎麽?”

    “這是厚被褥嗎?”清熒撚了撚被角,疑道:“我怎麽試著棉絮似乎並不多似的。”

    徐辭動作一頓,依言伸手試了試,不消片刻一笑:“許是店小欺客。無妨,今夜也不算太冷。”

    他垂眸看著清熒整理,忽而又輕歎一聲,將自己的手覆在她手背:“有的話我從未說過,因為我知曉你懂,實質上也已成定局。但既將你扯進這些是非,我便會傾盡全力護你平安無虞。隻是……終究使得你隨我顛沛一路……”

    清熒淺笑搖頭,與他小指交纏:“既然你明白我知曉,便無需再多說。何況,咱們心中都清楚。你我命運交纏,隻怕從你童年時的那個夜晚便注定了。車輪滾滾向前,不會停歇。離開既定的軌道,更不隻是你一人所願。我相信你會好好地保護我,但我更請你,好好地保護自己。”

    徐辭定定地瞧著她,半響挑了挑唇角:“你已經知道,我意欲何為了,是不是?”

    清熒隻是看著他。

    徐辭妥協般歎了一聲,目光中盡是感念繾綣的愛意:“我答應你,會顧全自己。”

    清熒於是笑起來,伸出小指:“拉鉤。”

    徐辭笑歎,依言同她勾指起誓。隨後就著指尖牽連的姿勢,單手夠了兩個軟墊放到地上,待清熒與自己坐好,又用另一床被子攏住兩人,轉眸看著清熒揚了揚眉。

    清熒被他這幅邀功神情逗得一樂,點點他額頭:“徐辭公子正是要同我圍爐夜話呀?”

    “左右上半夜恐怕不得安生,咱們說說話也好。”徐辭替她掖了掖被角:“回到建康後,許多謎團也該一一揭開。譬如你當時問我,尤華是否是唯一的殺人凶手……如今對這件案子,你可有別的想法嗎?”

    清熒眨了眨眼睛,少頃才道:“往事重提,想來仍令人心悸。”

    徐辭親昵寬慰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清熒沉吟:“小樓失火,明麵上的凶手是尤華,實則卻是駱旗門與駱定在背後推波助瀾,意在借兄長性命敲打祖父。與小樓有關的一切消息,都是駱定透露給尤華的……”

    清熒似乎想到什麽,麵色一凝:“案發當日兄長最後回到適瑕苑,是同淳於崖一起,許多人都曾瞧見。而駱定若要命尤華對兄長動手,不可能不關注他的動向。已知兄長與媚窗兒都不在小樓,仍然縱火……”

    她腦中電光火石,想到早已埋沒在千萬思緒中的一點,猛然抬眸看向徐辭:“莫不成,他們彼時的真正目的不是殺死兄長,而是焚毀小樓與其中之物?!”

    徐辭看著她盈滿不可置信的眼眸,半響沉沉一歎,輕輕點了點頭。

    清熒呼吸一滯,隻覺神思清明又混沌。

    徐辭不願她憂思,輕聲道:“依我猜測,駱定要尤華當晚動手,並不在乎樓中是否有人。若沒有,縱火的罪過壓到賀公子頭上,他們也有法子對付賀公子;若有人,則更是簡單。無論正將賀公子與媚窗兒的性命害了,還是如事實這般,害死桃笛兒,都是他們能夠掌控的結果。”

    清熒垂著頭,良久一語不發。

    徐辭正歎了一聲,欲要再行安慰,清熒卻緩緩抬頭,眸底一層薄淚,卻神情堅毅,語氣微微顫抖,冷靜道:“旁人在兄長租住的小樓中喪命,他自然會被調查訊問。但照過去十餘年,照我了解的兄長為人……他絕不會是默默不語冤屈,平白了卻性命之人。駱定滿以為那場大火會將他要找得一切燒個幹淨,卻未想到因鄭獻貴的惡劣行徑,反倒救火及時。恐怕……這也是鄭獻貴橫死街頭的原因。”

    徐辭默默看著清熒堅韌倔強的側臉,不知第幾次感歎,她遠比自己所想得更為堅定勇敢。

    他將懷中手帕向內收了收:“那晚後,駱定並未立時驗證要找之物是否損毀。他恐怕原本是想第二夜前去探查,卻被我們捷足先登,自此失去再入小樓的機會。但也正因如此,他們父子才對東西是否銷毀愈加懷疑——做賊心虛的心理,隻覺一切阻攔都是因知曉了秘密。”

    “怪不得你急於給媚窗兒贖身,令她盡早離開適瑕苑。你擔心夜長夢多,有朝一日他們會尋上媚窗兒,是不是?”清熒愧疚望著徐辭:“我當時還凶你……”

    “是我未同你先商量。”徐辭牽住她柔荑,笑一笑:“我瞞你在先,你原諒我幾回,也沒有不理我很久,那就很好啦。”

    清熒回他一個笑容,輕輕搖了搖兩人相牽的手。

    徐辭又道:“瞧你方才對駱旗門父子別有所圖一事接受甚快。你心中已有猜測了?”

    清熒點點頭:“是。我想……大概是那張我捧給你看過的紙,對不對?”

    徐辭歎服,頷首確認。

    清熒闔了闔眸,不解道:“可是那張紙,咱們確認過,並無什麽端倪啊。且我發現時,那張紙被疊在衣物之中,不說全然折損,也多少有些卷邊破舊了。若真是重要之物,即便是為掩人耳目,也不應這般擱放才是。”

    徐辭揉了揉她指腹,低聲道:“你說得,恐怕正是賀公子計較。”

    清熒一愣,徐辭道:“‘掩人耳目’,不隻可用一件物什。聲東擊西,指鹿為馬——這才是賀公子的布置。”

    清熒緩緩反應過來:“你是說……兄長有意留下這張空白的紙藏在小樓,而將駱旗門父子要找得紙放在了別處?”

    “是。”徐辭肯定:“不知你是否記得,媚窗兒房中曾掛得那幅水墨山水圖?”

    清熒蹙眉回憶,片刻點頭:“記得……似乎,正是兄長所作。”

    “不錯。而那幅畫所用得紙張,與小樓之中的,如出一轍。”

    徐辭聲音微沉,目光微斂:“那種紙,專供皇室所用。”

    清熒聞言看向他。這一句話中,能驚疑的點太多,她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從何問起。

    徐辭轉眸同她對視,片刻低聲道:“賀公子緣何會得到那張紙,尚不得而知。但其上所寫內容,確實會招來殺身之禍。”

    清熒默默握住他的手。

    徐辭反握住她,眼眸中有寒光:“父皇將皇兄托付給陳頊時,曾秘密留下一道遺詔,並叮囑母後——若某日陳頊謀篡皇位,當將此遺詔宣告天下,上正綱紀,下濟元民。”

    清熒手上力道一緊:“所以那張紙上,極有可能便是遺詔內容,對當今皇帝極為不利……此等皇室秘辛,如何流出宮外,又如何落到兄長手中?若兄長是因此喪命,而非是因駱旗門要掣肘祖父……”

    她臉色登時煞白,惶然看向徐辭:“那不隻祖父,姊姊與賀府上下,還有媚窗兒!都會被他們懷疑看到了機密,豈非也會被不問青紅皂白,一律誅滅?!”

    “勿慌,清熒!”徐辭抬手摁住她肩頭,微微用力,聲音平穩,令人安心:“我並非是事發後同你商討,隻是告知你或有此可能。即便當真如我們所想,賀公子看到了遺詔內容,駱旗門等人也不敢明目張膽對賀府中人動手。至於媚窗兒,咱們離開建康前,淳於崖不是也出麵許諾了嗎?”

    清熒強迫自己冷靜,皺眉闔目勻著呼吸。

    徐辭寬解地撫過她背脊:“單伯與杜良身亡當日,我便傳書於賀府將此事告知賀老將軍,也另外命人給裴大人送信,請他多加留意駱旗門父子與淳於量等人。”

    “淳於量?”清熒蹙眉,片刻明白過來:“你擔心他同駱旗門沆瀣一氣,對媚窗兒不利?”

    “淳於崖同家中決裂後,淳於量便再不必顧忌原本便不多的祖孫之情,能夠‘大義滅親’,對淳於崖發泄怨氣了。”徐辭道:“他縱一時尋不出淳於崖過錯,卻能派人去尋媚窗兒的不痛快——畢竟桃笛兒已死,他在陳頊麵前又一向扮演慈愛長輩。一番排除後,隻能去攪媚窗兒的安寧。”

    他說到此處,突然生硬地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