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前塵影事(一)
  第八十九章 前塵影事(一)

    半途折往,使得本就不近的路程愈加遠遙了些。饒是清熒自為醫者,但一路舟車勞頓,麵容仍不免染上倦色。

    徐辭心中愧疚,卻同時擔憂祖父徐陵病情。他自知徐陵此番病重,既然不隻給他寄來家信,更同時向賀固去信,恐怕當真情勢急迫;但他又隱約明白,要他與清熒一道前往遠離建康的豫章,隻怕也是長輩們別有深意,因此並不敢擅作主張,要清熒與丹兒慢些走,不必星夜奔馳。

    他心中百般糾結,自覺麵上應當並未顯露分毫。

    而清熒在得知消息後毫無異議的同徐辭歸鄉,隻在起初出言寬慰了幾句。她見過許多死別,知曉個中情緒旁人大概無從置喙,原本不欲多言。誰知一路行來,瞧出徐辭狀態不佳,日日深重,猶豫片刻,還是尋上了他。

    今年較往年猶為寒冷。尚未至南方,初冬的雪已在他們暫時落腳的小鎮紛揚而下。

    今日時候尚早,丹兒有心想以美食聊表安撫之情,便借了下榻酒樓的庖廚一角。

    清熒披了鬥篷,緩步向庭院中倚石觀雪的徐辭走去。

    日薄西山,卻因雪色堂前明亮。徐辭背著身微微仰頭,聽到清熒簌簌走來聲響,緩緩回眸,一瞬清冷耀目更勝天光。

    清熒一怔。麵前少年神情無悲無喜,周身疏離冷漠,仿佛他心中也在下雪般,整個人易碎又脆弱,眨眼間便要隨風消散離開。

    她極少見的一慌,步伐微快幾分,上前開口,語氣仍盡力平淡:“惆悵雪,人清明。你在想什麽呢?”

    徐辭輕輕一笑:“你來以前,什麽都沒在想。”

    他轉回頭去,闔上眼眸:“知道你來了,要想得太多,又不知從何想起。”

    清熒一頓。

    徐辭笑笑,回過身,看向她:“不必擔心我。江水東來去,逝者如斯夫。若這一天早晚到來,我隻願祖父少些痛苦。”

    清熒抿唇,明知應為徐辭豁達心境欣慰感懷,卻不知為何生出濃重的酸楚與惶然。

    她沉默著,直到徐辭見她肩頭落雪,走上前為她輕輕拂落。

    她下意識抓住徐辭手掌,輕聲道:“我會陪你一起。無論何時,無論何處。所以,就像我此前迷茫時依靠你一樣,也多依賴我一點吧。”

    徐辭不料她如此說,少頃淺淺一笑,好似雪晴。

    他回手牽緊清熒,低聲如耳語:“我……一直依賴著你。”

    入夜,窗外積雪與月光交相輝映,望去明亮如晝。三人圍坐桌前,手捧熱湯,一時無話。

    丹兒察覺兩人心緒不佳,小心翼翼道:“大概明日便可到了吧?”

    徐辭頷首:“不錯。此處已在豫章郡內,早時出發,下午便能到徐府。咱們步程較快,若有人迎來擔心錯過,我便未叫人來接。委屈二位再舟車勞頓明日吧。”

    清熒搖頭:“我與丹兒知道,是你體恤我們,特地放緩腳步。徐爺爺身體如何,明日便知具體情況。今夜且勿多想,好好休息吧。”

    “若有煩擾,留待明朝。”徐辭短促的一笑:“多謝。”

    次日申時,徐辭三人踏入徐府大門。

    甫一入內,便有小廝叫著“少爺”迎上來 ,接過包裹。等候了許久的管事單伯,欲要向徐辭行禮,被他抬手攔住。

    事從權益,繁文縟節盡可舍去。眾人都明白個中緣由,並無人覺得不妥。單伯便引著三人往內堂中,途中徐辭為雙方互相引見過。

    單伯便感喟道:“我家老太爺與賀老將軍昔日同僚情誼,著實令人欽羨。隻是勞煩二女公子與丹兒姑娘遠道而來,老奴感激,實在無以言表。”

    “長輩友交,也是為我們樹德。”清熒柔聲:“隻是不知徐爺爺情況如何……”

    話音未落,便有一蒼老聲音自邁入的房內傳出:“精神尚可,多謝清兒惦念。”

    幾人忙循聲入內。內室床榻之上,一名老者倚靠在床頭,雖麵有病色,眼瞳卻仍有炬光。

    徐辭當先快步上前:“祖父。”

    “辭之回來了。”

    徐陵微微笑起來,憐愛地撫上徐辭發頂:“如何?出門遊曆經年,可有收獲?”

    徐辭點頭,恭謹道:“一路經曆,此後向您細細闡述。您病情如何?”

    徐陵低聲咳了咳,搖搖頭:“本無甚大事。隻是年紀大了,一點不適便草木皆兵。”

    他抬眼看向徐辭身後的清熒,笑道:“還要清兒跑一趟,實在不安。”

    清熒上前,先行一禮,而後道:“祖父來信命我前來探看,徐辭與我們回到豫章時,心中也是忐忑。晚輩鬥膽,請為徐爺爺診脈。”

    徐陵不答,一邊未語的單伯接過話去:“二女公子仆仆風塵,遠道而來,不若還是先行休憩吧。老太爺之病已有豫章醫者診治過,二女公子可放心休息,待養足精神再受累不遲。”

    清熒一怔,先看向並無更多表示的徐陵,又轉眸看著徐辭。

    徐辭短暫的沉默,片刻對清熒道:“你與丹兒辛勞疲憊,俱顯在臉上了。祖父這邊,我來看顧。你們先依單伯所言去歇一歇。若有事……我會立刻告知你。”

    他眼眸深處何嚐未曾透出疲倦。但清熒隻是垂下眼簾,輕輕點頭,轉身向徐陵致謝,跟在單伯身後出了房間。

    待三人走出,房門闔緊,徐辭才收回適才一直追隨的目光,轉身坐到椅上:“您如實同我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徐陵看著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半響不答反問:“你與清兒……已論終身?”

    徐辭一頓,片刻一歎:“您不必轉移話題。我不得結果不會罷休,您應當知曉。”

    徐陵哈哈大笑起來:“我自然知道你脾氣……不過看你倆交流,順勢一問。若此劫我終究難逃,能在此時見你與意中人結為連理,也不失為了卻遺憾。”

    徐辭麵色凝重起來:“莫非……果真是他下得手?”

    徐陵嘴角仍有笑意:“何必刨根問底呢?事已至此,每人的路都是自己選得。我未曾有悔……”

    “是嗎?”

    徐辭頭一回打斷徐陵。

    徐陵一愣,見徐辭低著頭,聲音難辨悲怒:“每人的路,都是自己選得嗎?當年……可曾有人給過我選擇的機會?”

    徐陵欲言又止,片刻一歎:“辭之。往日不可追。你母後當年隻望你能好好活著。”

    “我活著,便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搭進無辜之人的性命。阿爺,我倒如何‘好好’活著?”

    徐辭自嘲一笑:“每每午夜夢回,我多見這十幾年來因我而死之人的麵容。他們每一個都說著不悔,都要我向前走……可是阿爺,”他抬起頭,眼眸通紅卻無淚,“我向前安穩的走一步,便要有人為著我的安穩丟了性命。我背著人命,熬過夜晚來到第二天,不知下一個因我而死的會是誰。這樣的我……可以如母後所願,如您所願,好好活著嗎?”

    徐陵全然地沉默下來。

    徐辭闔上眼眸,幾近歎息般喃喃:“從逃出宮廷,被母後托付給您的那個夜晚起,我就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一身輕鬆的活下去。我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徐陵低聲喟歎:“辭之,為何要將不應你背負的一概攬在自己身上?無論我,還是這些年裏的其他人,都不是為著要你痛苦而助你。你要查知當年真相,我們不攔你,並非是藉此暗示你什麽,而隻是因為你想知曉。何必把自己囿困進死局中?”

    徐辭不答。

    片刻,他沉聲:“您說得,我都知道。隻是……我若隻給自己畫地為牢,倒尚有回轉餘地。可事到如今,已然牽連進了您們,牽連進了……我唯有在這個死局中爭到底。”

    徐陵悚然一驚,將身子又撐高些:“你要做什麽?”

    徐辭抬眸看向他,麵上波瀾無驚。

    徐陵與他對視半響,沉沉地長歎一聲。

    “你心思如此,是我失察。如今想要改變,也終非易事。但是辭之,”徐陵和緩安撫,“在做決定前,勿要忘記了,世上關切你的和你關切的人。至少,也要讓珍重的人得知你的想法,才算對她的尊重。”

    徐辭呼吸一頓。

    片刻,他起身,垂首一拜:“多謝祖父點明。徐辭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