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山川朝霞(二)
  第八十八章 山川朝霞(二)

    清熒等陳明利弊,好不容易才勸說王恒同意與他們一道回建康頤養天年。王恒本不願離開亡妻,徐辭以曾老太臨走前的話語勸慰他:“雖道安土重遷,但安字為首。往後若安穩尚不可得,徒留此地,又有何意義呢。”

    雖說屋舍不大,真正收拾起來,難以割舍的舊物仍有許多,全部收納也需要時間,何況王恒女兒來信,不日便能趕回新安。

    沈遵禮走前,與清熒商定著為王恒調配了療養藥方。王恒病症似是積勞成疾,又似是積鬱成疾,經此前王夫人一事,兩人也不敢多用侯家藥鋪的藥材,此前沈遵禮帶來的也已基本使用殆盡。

    二人商議過後,決定謹慎行事,隻以溫補藥材養著,待回到建康橘井堂再重新給王恒把脈定藥。

    誰知正在王恒女兒王萊到達新安郡的當日,王恒病症便開始急轉直下。不出三日,他便咳得仿佛要使這聲音傳遍全郡一般。

    王萊膽戰心驚,縮在一旁,瞧著清熒麵色凝重,施針救治。此時情勢緊迫,也顧不得侯家藥鋪是否內有乾坤了。徐辭立時去找侯陣,帶了救心藥丸便往回趕。

    侯陣踏進房門,聽到王恒喉嚨間發出一聲聲短促的嘶鳴,意識已然昏迷。他頓了腳步,看著額間汗水晶瑩、眉頭緊蹙的清熒,又轉望向徐辭,沉沉的搖了搖頭。

    徐辭一頓,看向仍在堅持布針的清熒,又看了眼已在哭泣的王萊,縱然於心不忍,還是上前輕輕扶住清熒肩頭:“清熒……”

    清熒手上動作不停:“我知道。”

    徐辭愣住,清熒又刺了幾個穴位,王恒竟慢慢平靜下來,喉間異響不再,少頃,緩緩睜開雙眼。

    “……爹!”

    王萊猛地從丹兒的安撫中掙出去,撲倒在王恒床前:“爹……”

    清熒拭了一把汗,低聲道:“王將軍已……回天乏術。我所能做得,隻有讓他們父女最後好好說說話。”

    侯陣與丹兒本以為有奇跡發生,聞言不免沮喪失落。

    四人退出房間。徐辭寬慰的站到清熒身邊。

    不到半盞茶時間,便聽屋內王萊一聲悲鳴。

    清熒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轉向侯陣道:“阿陣。王老伯從前……在王夫人生病前,可曾患過大病?”

    侯陣皺眉回想,片刻確定搖頭:“沒有。我日日在藥鋪坐診,在王奶奶生病前,就沒見王老伯來過。王奶奶偶爾抓藥,也隻是平常的滋補之物,很是尋常。”

    這答案原也在清熒意料之中。她點頭謝過侯陣,剛要請他回去,房門卻自內慢慢打開了。

    王萊通紅著一雙眼,看了四人一眼,撲通跪到地上。

    清熒、丹兒與侯陣嚇了一跳,向後一退;徐辭習以為常般往側麵一讓,避而不受。

    清熒回過神來,趕忙與丹兒去扶她。

    王萊卻執意不起,說話時神情,倒與王恒有六七分像:“我爹走前……囑咐我一定要給二女公子你們磕頭……多謝你們一路幫助!”

    “您別如此說。我們隻是做了該做得。”清熒柔聲勸道:“王將軍與我祖父曾是同僚,更是我們的長輩。我們晚輩做這些事,本是應當。哪裏有同輩叩頭的道理?”

    清熒再三勸說,王萊才肯鬆了勁,由得丹兒將自己攙起。

    她垂著頭,哭腔濃重:“爹說……怕叨擾賀老將軍,便不叫我去建康請罪感謝了。但請二女公子轉達:爹這一生,清清白白,沒有一日敢忘了老將軍曾經的訓戒,不曾有一日對不起自己老兵的名譽!”

    “……我記下了。”

    清熒心頭一酸,點頭應答。

    王萊說罷這些,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哭得分外悲苦,聽得在場之人心間俱是酸澀。

    “爹說、爹說……他的撫恤,從周朗有意克扣之時便開始積攢。”王萊淚珠豆大,簌簌而落:“他同我娘,擔心我遠嫁,娘家若無依無靠,會被夫家欺負……直到我娘生病,她也不許爹動這筆錢。但爹實在沒辦法了……每日省吃儉用,仍舊湊不齊藥錢,隻能取這些錢來給娘買藥……他剛剛,還跟我說對不起……”

    王萊嚎啕大哭,清熒與丹兒也跟著落下淚來。

    徐辭眼底微酸,他轉眸,見侯陣神情既有震驚又有愧疚,隨著王萊話音落下,更添了幾分動容。

    徐辭不願沉湎在這危險的酸楚中,他拉了拉侯陣,向外走了幾步。

    “我大抵能猜到你想什麽。但是阿陣,在不明真相與內情前所做得猜測,並不能說明你是壞人。每人心中對旁人都有評價,而評價是會隨著了解變化的。哪裏有人一眼就能知曉素昧平生之人的真心呢?”

    侯陣心思被全然說中。他低頭抹了抹眼睛,低聲應了:“多謝徐大哥。隻是我免不了去想……彼時我若能再善良些,為王老伯減些藥費,就好了。”

    徐辭拍拍他肩頭:“你是醫者,濟世救人,卻終歸不是菩薩。何況,縱然神佛,也要香火。切勿過多憂慮。王老伯脾性如此,你若減了藥錢,叫他知曉,反倒更會使他難受。”

    侯陣悶悶地點點頭,又忍不住道:“我方才聽嫂子說,王將軍……又聽王老伯女兒叫嫂子‘二女公子’?這……”

    徐辭思索片刻,回答道:“王老伯與我夫人的祖父乃是舊相識。他們年輕時曾同在軍中任職,如今告老還鄉,晚輩便多尊稱一聲將軍。王老伯注重禮節,有時便叫夫人一聲二女公子。”

    “原來如此。”侯陣明白過來:“怪不得嫂子對王老伯之事上心。”

    徐辭點頭複搖頭:“她或許是因長輩之故關注此事,但投入其中後所作得選擇,卻全然秉公持正,未有偏頗。”

    他回護之意顯然,而侯陣回想近來清熒談話,也確實未曾對自己說過半句誘導有利語句。

    侯陣靜默,徐辭又道:“侯家近來變故頗多,外頭必有流言蜚語,你不必理會。人是活給自己看得。”

    侯陣一愣,很快苦笑:“多謝徐大哥。自從侯百大伯和老路出事,連帶著侯家各個產業的生意都不如以前好做了。有心的其他商戶已經借機起勢……家中大人們說得應對之計時也不叫我知道,我也隻能守著藥鋪。”

    “不錯,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足夠。”徐辭安慰道:“況且樹大招風,此時有別家來分一杯羹,對侯家而言算不得壞事。侯家不會倒,同時一切罪責與你無幹。隻記得這兩點,便可好好過日子了。”

    侯陣眨眨眼睛,感動道:“徐大哥你真好。我家中長輩,除卻父母,都沒有像你這般安慰我的。我爹娘都以為我還是小孩兒,不懂這些。可是來藥鋪的人眼神不對,我總能瞧出來呀。剛剛聽你這麽說……我心裏多少好受些了。”

    “你年紀不大,卻已經在為家中分憂,實屬難得。有些事,家裏人不告知你,一是不願你多添煩擾,二是有些話、有些事,知曉的人越少越好。”

    徐辭見侯陣若有所思,便點到即止:“總歸,隻要精進技藝,不愁無人來請你看病——藥鋪不能沒人看著,這邊……事情大概已有結局。回去吧,阿陣。”

    侯陣莫名的從這句回去中聽出了告別意味。他咬咬嘴唇,見清熒正好也從屋內出來,反手掩了門,便鄭重向兩人抱拳:“徐大哥,嫂子。你們的教誨,我都記在心裏。你們也放心,我絕非嘴上守不住、胡說八道的人。我會努力提升自己,日後與你們再見麵,一定會比現在更好!”

    清熒眼眸尚微紅,見他如此信誓旦旦、躊躇滿誌模樣,看了眼徐辭,唇邊不禁露出一分笑意:“好。那我就盼望著,阿陣醫者賢名,遠揚天下了。”

    兩人目送侯陣離開。

    徐辭遞給清熒那方淺青手帕,清熒低聲道謝,接過去對他露出有些蒼白的笑容。

    徐辭看著心間酸楚,但這一頁不翻過去,明日便不會到來。他輕聲問道:“丹兒如何沒有出來?”

    清熒低低道:“她曾經幫忙收拾王家物件,留下能幫到王萊。而且……我看她情緒同樣緊繃。若王萊能和她一同哭一場,倒不是壞事。”

    徐辭垂眸看她,心中想那你便不需宣泄心頭苦悶嗎?但他終究不言,隻寬慰的再靠近一點,將手背輕輕貼了貼清熒的。

    清熒眨眨眼睛,默默將手轉了角度,依偎進徐辭的手心。

    七日後,王恒與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

    王萊走前,將王恒本整理好的物件一一擺放回原位。至於王家夫婦留給她的不多的財產,也一並沒有取走。

    她讀懂了清熒等人的擔憂,笑中含淚:“爹娘常說,世上還是好人多。我也算街坊鄰居看著出嫁的,他們為人我放心。家還是原來的樣子,我遠在他鄉,就能告訴自己家裏還有人在等我。”

    她向清熒等一拜:“謝謝你們為我爹娘做得一切。來日待我的孩子長大,惟願他們也能成為你們這般熱忱、善良的人。”

    清熒三人沉默回禮。

    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霞。

    一日後,他們與王萊同樣,在一場燦爛明麗的朝霞下離開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