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山川朝霞(一)
  第八十七章 山川朝霞(一)

    王恒經此變故,身上原就被損耗不少的精氣神兒幾乎殆盡。他幾乎一回到家便如從前生病的妻子一般臥床不起,幸虧有清熒與沈遵禮兩人在,盡心盡力給他醫治,才勉強回過些許氣力。見病症稍緩,清熒便請丹兒代她照看,與徐辭往張家探望。

    張恭回到家中,一家人自對徐辭與清熒千恩萬謝。小花許久未見父親,恨不得一整日貼在他身邊不撒手。父女倆在旁言笑晏晏,錦娘在廚房做飯,徐辭便與清熒坐在曾老太對麵,將突兀轉折的經過詳略敘說。

    曾老太聽罷哼了一聲:“他推諉責任之舉實在算不上高明吧。但官至太守,偏安一隅,孰是孰非,都在他一人手中定奪罷了。”

    “說實話,結果是我們所預想的最好,我反倒感覺有些不真切。”清熒蹙眉:“我本以為周朗與侯百沆瀣一氣,必有一場硬仗要打。誰知……卻是周朗親口給侯百與老路定了死罪。”

    “去骨留肉,棄卒保帥。”徐辭淡淡道:“正如侯春與侯藍被殺,明麵上是謝娟所為,實際上卻也有侯百推波助瀾。陷害王將軍也絕不會止於老路。‘因王恒對侯家獨大不滿生出罅隙,故起歹念’。這荒謬理由,隻怕已是侯百與老路在嚴刑拷打下能想出的最合理的一種了。”

    曾老太點頭複搖頭,定定看向徐辭:“徐公子。在人心一事上,你雖比賀姑娘更知黑暗,但卻仍未看出最深的醜惡。”

    徐辭一愣,清熒也不解望來。

    曾老太歎了一聲:“你們知道侯百要殺侯藍與侯春是為爭奪家產,也知道真正要害王恒兄弟的是周朗。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周朗為何選擇要侯百身邊的老路給王家妹子下毒?老路和侯百常年在水上,兩月多前突然回來,你們就不覺奇怪?”

    徐辭氣息一頓,幾乎轉瞬反應過來;清熒怔了片刻,漸漸品味出個中意思,卻不敢相信般搖了搖頭:“周朗……竟然下了這樣大的一盤棋嗎?可他怎麽會知道侯百的心思,怎麽會確認侯百一定會替他做事?”

    “自然有所許諾。”徐辭輕聲道:“還記得嗎,我給你帶回杏酪的侯家酒樓,慣常為周朗提供江鮮。時日長久,周朗了解侯百,不是難事。侯百爭奪家產後,想要盡快在新安立足,最便捷的方法便是抱住太守的大腿。在此情況下,自然肯對周朗言聽計從,以示忠心。”

    曾老太點頭:“不錯。周朗對付王恒兄弟,是因王恒兄弟對他克扣撫恤不滿,曾直言要討回公道;選擇侯家做趁手的刀,卻是因為他一路升官,憑借了多少侯家勢力。侯家興,他便興,因此他不會令侯家完全倒下;侯家敗,他也樂見其成——能以過往束縛威脅他的主要人物都死了,誰還能掀起波濤,掀翻他這座山呢?”

    徐辭斂目,清熒震撼難言。

    曾老太嗤笑:“周朗父親從前是書堂中的花匠,他年幼時家境貧寒,多少辛酸往事,大概也為換取侯家信任扶持向他們透露了一二吧。如今侯家內知曉他過去的人兩個因果輪回,死於非命,一個即將被他自己送下黃泉。恐怕,這也是周朗給自己五十大壽備下的,最好的賀禮了。”

    五日後,周朗五十大壽。太守府衙前車水馬龍,熙來攘往。消息與頭腦俱靈通的聽聞侯家變故,紛紛攜禮自薦拜訪,有甚者自掏腰包,雇人宣揚周朗清正廉潔,逢人便講,聽者信幾分不論,街頭巷尾一時間口耳相傳,將周朗形象捧得高大又親民,竟似果真天高皇帝遠,而周朗便是新安郡唯能瞧得見的那片青天。

    當日午時,聲勢最大、人聲鼎沸之時,張恭一家與沈遵禮,悄無聲息的自新安城門而出。

    徐辭、清熒與丹兒將他們送出城外。離別前,張恭執意與錦娘跪下,向幾人磕了頭。

    徐辭明白他們心意已決,同時也是情感的宣泄,因此攔了攔清熒。

    待他們行罷大禮,清熒忙與丹兒將夫婦二人扶起。

    張恭低聲道:“幾位貴人救命之恩,張恭全家永世難忘!若非各位仗義出手……”

    錦娘垂下淚來。

    清熒寬慰道:“劫難過去,便不再提。相信以張大哥與錦娘姐的手藝,定能在望蔡縣立足。”

    她看了眼滿目不解天真的小花,撫了撫她發絲:“到時姐姐有空,便帶著好吃的去找小花,好不好?”

    小花重重點頭,拉著清熒不願鬆手。

    張恭輕歎一聲:“經過這一遭……我下半輩子,一定千倍萬倍對錦娘和小花好。否則……便當真對不起為我們而死的娟姐……”

    沈遵禮與丹兒略感詫異,徐辭與清熒對視一眼,明白心中早已有的猜測,恐怕便是現實。

    徐辭低聲道:“我說這話,或許有些殘忍。但正是為了謝大姐,為了你們今後的日子,餘生,最好不要提及她。縱使提起,她也隻是你們生命中的一位過客,不相熟,不相知。”

    張恭一頓,錦娘再忍耐不住,啜泣起來。

    還是曾老太上前一步。走到今日,在這個家麵臨的許多艱難時刻前,始終都是這名老嫗,雙肩挑起責任與風霜:“娟姐兒曾經叮囑我們的話,與徐公子相同。她承下所有罪過,就是為換咱們家安寧。錦娘,”曾老太看著在張恭懷中慟哭的兒媳,終於忍不住歎息,“聽你姐姐的。餘下的日子,你也得替她好好活著。”

    沈遵禮一怔,隨即恍然。

    十數年前的無妄之災中,並非隻有謝娟一人僥幸得活。錦娘與她失散,一路流離至新安;同時謝娟始終未曾放棄報仇,千裏追凶,冥冥中與自己的妹妹重逢。但她在短暫的激動與喜悅後,很快冷靜下來:彼時她已確認侯家便是仇人,便定下了報仇雪恨的計劃。而妹妹已然成家,有待她好的婆婆與夫婿,有可愛的女兒。她不能、也斷不會將妹妹扯進這場兩敗俱傷的複仇中。

    但張恭認了大姐,知道了她的用意,便不可能袖手旁觀。但謝娟以錦娘的幸福做最大的籌碼,將曾老太、錦娘、小花與她自己放在天平的兩端。張恭情不得已的退卻了,他唯有向真情與最真切的善意妥協。

    於是一家人串好說辭,在明知次日晚會發生什麽的情況下,一起吃了最後一頓晚飯。

    錦娘泣不成聲,半響才強忍著點了點頭,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徐辭顧慮被人瞧見不妥,要張恭一家先行上了馬車。

    沈遵禮自感懷中抽身,看向徐辭三人。

    寒風中,徐辭和丹兒與沈遵禮簡單拜別,隨後走到城門處等候。

    丹兒滿心以為徐辭會站到清熒身側,見他走來格外不解:“你怎麽也過來了?你就不怕……”

    “不怕。”

    徐辭淡淡回話,看向清熒的眼眸裏笑意繾綣。

    “我知道,在她那裏,我總有足夠的底氣。”

    他這句話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清熒對著沈遵禮輕聲開口:“去望蔡縣這一路上,勞你對張大哥一家照顧了。”

    沈遵禮搖頭:“不說我今日得知謝娟與錦娘的關係,即便不知,無辜但善良的人,也總該有好的歸處。你放心,回到望蔡後,我也會多加留意。”

    “沈大夫醫者仁心,我自然放心。”

    清熒淺笑:“無論從前在建康,還是近日在新安,沈大夫對我們多有幫襯。賀清熒心中感激,不敢忘懷。若有朝一日,沈大夫回到建康,橘井堂與賀府的大門,都隨時為您打開。”

    沈遵禮恍惚一瞬,再開口,難免惆悵:“如此……也算我們之間的好結局了。”

    他頓了頓,看著在麵前微笑的清熒,看向在城門處等候她的徐辭,半響苦笑:“我自以為是的加入了一場比試,從最開始便注定要輸,好容易明白,卻不自知是輸在了何處。現下與你告別,才後知後覺。我或許是少了一點運氣,但,也沒有他那般孤注一擲的勇氣。”

    “……孤注一擲?”

    清熒蹙眉,沈遵禮笑道:“是啊。你或許未曾留意。徐辭看向你的每一道目光,都仿佛是最後一眼一樣。他甘於拋下一切,哪怕隻在你身後等你。而我,為了掙脫生父的束縛離開,卻還是因囿於家族的牽絆回去。我所糾結的,似乎在他眼中俱不必考慮,一切排在你之後。這樣的人,他對你這樣的心思……我不可能做得到。”

    清熒隱約聽出他弦外之音,不免又皺了皺眉。

    沈遵禮苦澀道:“臨別在即,即便你反感厭惡,我也再趁著別離你不會多加怪罪,多說一句。”

    他眼神微變,神情嚴肅:“徐辭此人,身份絕不簡單。家信何等私密,具體情況我生父都不肯在筆下詳說。如今他幫你,是因他愛慕你;但最初他為何幫你……且請二女公子,細細揣摩。”

    說罷,沈遵禮似乎不願見到清熒臉上出現的任何神情,匆匆的一行禮,低聲而快速道:“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珍重。”

    他轉身上了馬車。

    清熒立在原處,瞧著馬車漸行漸遠,直至塵土飛揚,再難辨清蹤跡了,才回過身,正對上始終看著自己的徐辭的目光。

    她步履不停,向徐辭走去。

    過後又五日,便到了謝娟與老路行刑之日——侯百已在牢中羞憤自盡。

    與抖如篩糠的老路截然不同。謝娟昂頭上台,泰然麵對台下神色各異的眾人,平靜跪地,將頭擱到鍘刀下。

    她本想在刑場上大聲訴說自己經年的忍辱負重,經年的痛苦煎熬。

    但這念頭,自與錦娘相認的那一瞬便煙消雲散。

    散去吧,散去吧。仇人的屍骨將與她的堆疊在一處,一切譬如昨日死,錦娘與她的新家庭,唯願,譬如今日生。

    她緩緩地闔上眼眸。

    與此同時,正奔馳在路上的錦娘,心頭突然一陣絞痛。

    直到小花叫她,她才恍然察覺,不知何時,自己竟已無聲的流了滿麵淚水。

    她知道。這一刻,她的人生,第二次失去了姐姐。

    而這一次,不會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