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前塵影事(二)
  第九十章 前塵影事(二)

    當晚,徐府擺了家宴。

    席間菜色簡約,人也不過徐陵、徐辭、清熒與丹兒四人。但對於不久前方才去過周朗的鴻門宴的少年們而言,熨帖心安不知勝過彼時幾許。

    見三人竟在某一時刻,不約而同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徐陵好奇道:“怎麽?看樣子前陣子在新安,倒是有些故事?”

    徐辭便大致將侯家、王恒、謝娟、張恭與周朗之間錯綜複雜的案件大致說明。他言簡意賅,輕重分明,徐陵從始至終隻是聆聽。

    待徐辭說罷,徐陵理會點頭:“我明白了。經曆過提心吊膽的飯局,一頓簡單的美餐更能令人身心舒展,是不是?”

    徐辭三人頷首。

    丹兒小聲道:“其實……我覺得吃美食就是為了讓人心情好。如果一頓飯還夾雜了別的東西,食不知味,既是辜負菜品,也是辜負想犒勞自己的心意。”

    “丹兒姑娘妙言。”徐陵慈祥一笑,安撫道:“莫要喪氣啊。吃飯不隻是吃飯,此舉甚是常見。若是為了好事在席間探討思索,倒也無傷大雅,未嚐不可。但若桌前有人說你不愛聽得——正如你所說,好心情已被辜負,便勿要再錯過美餐。權作耳旁風,吃了再講!”

    徐陵態度溫和語氣幽默,逗得丹兒噗嗤樂出聲來。

    清熒跟著淺淺一笑,隻覺身側徐辭似乎投來目光,心間一動,並不看他。

    徐陵又道:“你們年紀尚小,尚不知借著酒肉,在觥籌交錯間定局之事屢見不鮮。隻是你們頭次撞上便是周朗這等心狠手辣之輩。他這種人,隻怕到白首相知時尚且背後藏劍。此番借王恒之事打壓侯家,為自己清路,不過是汲汲營營,快刀斬亂麻罷了。”

    清熒眉間一動,出言道:“聽您言下之意……似乎周朗意不止於新安?”

    “野心未有邊界。”徐陵淡淡回話,目光如隼:“他在新安一角,便已自覺天高皇帝遠,仿佛掌控一方。膨脹之下,怎能不生異心?他急於一舉除去侯家三名掌事者,恐怕正是因自己欲要步往朝堂中心,因此才要盡快抹掉曾經的一切不利與汙點。”

    清熒沉默,而徐辭已泰然接過話尾:“周朗在地方尚已猖獗至此,若入朝堂,後果更不堪設想。此等人,不該再往上爬了。”

    他語氣平靜,神色和緩,然而細究眼底,卻不容忽視的透出成竹在胸的決厲。

    丹兒被這一句嚇得心驚肉跳,轉眼看自家姑娘,卻見她隻稍許看了徐辭一眼,很快垂下目光,一時不由得懵了。

    徐陵聽徐辭竟將話說得如此直白,頗感訝異,循聲看去,隻見少年麵上穩如泰山,卻幾不可察的微微偏頭,似乎想確認清熒反應;他轉眼又瞧著清熒神色平靜,而這平靜中卻仍免不得露出刻意的從容。

    徐陵心中暗歎,臉上卻禁不住帶了一絲笑意。

    他無意出言挑明兩人間的別扭情緒,更無意惡劣的調笑。他隻默默讚著青春年少,而後隻作閉目塞聽,招呼動筷。

    今夜月明且亮,和著月色,似乎連說話也不敢高聲。

    吃完飯後,清熒再次提出為徐陵探脈,卻被笑盈盈的婉拒:“今日將畢,若脈象不好,便連帶著一整夜都難以安眠。明日我便遵醫囑,再請二女公子受累吧。此刻……正是當借夜色,訴明心事的時候啊。”

    清熒一愣,下意識看向徐辭,卻與他正巧對上目光。

    兩人忙不迭各自轉頭。丹兒此時機靈非常,連忙攙扶上徐陵,笑道:“我扶徐老太爺回去!姑娘午後不還說下午歇過來了,怕晚上一時睡不好嗎?那便再散散步吧!”

    清熒不可置信看向臨陣倒戈的丹兒,還未說話,便聽徐陵朗聲而笑,倒聽得她滿腹無奈,隻得眼睜睜看著一老一少離開。

    她本想放空神思,神遊片刻,誰料越是如此想,身旁那人一舉一動的聲音便越在耳畔。

    清熒咬咬牙,片刻坦率地轉過身去,一雙明亮眼睛,正對上徐辭尚未來得及收回的目光。

    兩人一時間沉默相對。

    半響,還是清熒當先笑了一聲:“這樣看我做什麽?莫不成相識至今,你倒不記得我長什麽模樣了?”

    徐辭一怔,隨即垂眸也笑了:“不會。從見你第一麵起,便不曾忘記過。可我真正的模樣……卻尚未對你坦誠。”

    他語氣感懷既有,沉重尤甚。清熒敏銳察覺到他似乎要說什麽極為重要的事,笑容微斂,隨徐辭正襟危坐。

    徐辭緩緩籲出一口氣,做足了心中建設與準備,回看向始終認真凝望自己的清熒:“阿爺不是我的親祖父。我不姓徐,不是徐家人。”

    “——我原名陳伯覲,字辭之,乃是文帝第十一子。兄為廢帝陳伯宗,母為文皇後,沈妙容。”

    月色孤寂,樹影婆娑。間或吹拂的夜風中,唯有樹葉沙沙作響,仿若彼此低語絮絮。

    徐辭說完,如釋重負。

    他闔上眼眸,不消片刻又睜開,嘴角甚至微微勾起。

    他坦然同清熒對視。

    清熒定定望著眼前這雙晶潤如琥珀的眼瞳——此時目尾輕垂,透出罕見的乖巧與微微的歉意。可她仍能瞧得見那兩泓倒影中暗藏的青鋒。

    這雙她望了多少次都覺得極漂亮的眉眼,仍如此前的每一刻一般,令她可堪心動。

    清熒輕輕地、與徐辭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午後心中的迷茫鬱結盡數煙消雲散。清熒偏頭淺笑:“我以為你要瞞我好久,萬分逼不得已時才會告知我呢。”

    徐辭聳聳肩:“從前……確實這麽想過。但想到你或許會因此茶飯不思,寢食難安,便幹脆說出來好啦。”

    “厚臉皮。”清熒佯惱,一戳徐辭身前,被人順勢將手抓住:“剛剛說完之後鬆了一口氣的,可不是我呢。”

    徐辭甘拜下風般沉重地點了點頭。

    見清熒被他神情逗得花枝亂顫,徐辭才稍許後知後覺般發問:“隻是,縱我大概知道你猜到了些許關竅,卻仍不料你會是如此……平靜反應。”

    “這也本不需要有什麽旁的反應吧?”清熒眨眨眼睛:“無論你是徐家徐辭,還是皇室身份,抑或……門房白景,都無礙於你是你自己。而這段時日同我朝夕相伴的,也隻是你。”

    徐辭無言而笑。

    清熒卻似想起何事一般,眼眸一亮:“等等……白景,伯覲……原來化名由此而來啊。”

    “是。”徐辭頷首:“因我與嫡親兄長、廢帝陳伯宗同為母後所出,又生在秋日,便取了‘夏見曰宗,秋見曰覲’的典故。隻是二哥陳伯茂的名字未曾與我們相對,幼時還為此與父皇母後慪氣。”

    微冷月色下,徐辭因說起童年趣事而麵容明亮,隻是不消片刻聲音便沉下去:“我兒時體弱,總少見人,還曾與二哥玩笑說要互換名字。然而不久後,父皇駕崩、皇兄繼位,我的親叔父陳頊謀權篡位之心再不遮掩。縱然母後與皇兄們聯合一眾臣子抵抗遏製,終難化危為安。二哥不久便死於被責令出宮的途中。第二年,母後秘密派人將我送出皇宮,在我的寢殿焚起一場火,尋來他人屍身替代。我當年的貼身嬤嬤、服侍我的其他人,都為了救‘我’,葬身火場。”

    傷痛再度提起,徐辭卻已然痛慣了一般平靜:“我被前朝忠心臣子護送出宮的那個夜晚,無風無月。之後每每回想,總覺得應當有一場狂風驟雨,衝刷吹散一切罪惡與痕跡,掩蓋住一切哭聲與嘶吼才是。然而……若真有那樣一場雨,陳伯覲如何能夠早亡呢?”

    清熒默默牽住他的手,微微用了力氣,卻隻是瞧著徐辭,一言不發。

    徐辭轉眸看她,低聲道:“一年後,陳頊自立為帝。再過兩年,皇兄便不明不白的死去。而我之所以被托付給徐家,是因父皇在世時,祖父曾於朝堂中凜然正氣,彈劾陳頊權臣,以一身浩氣扳倒國蠹,使滿朝為之肅然;此後宮變,為保皇兄一命,他又參與罷黜,扶立陳頊。因而陳頊對祖父尚懷敬畏之心,故而我才得以苟活於徐府。”

    說到此處,徐辭緩緩舒氣,隻覺唇舌苦澀:“然而……為著我的苟活,實在有太多無辜之人為我喪命。程靈洗將軍當年護送我出宮,曾在賀府短暫停留。時隔一年,陳頊稱帝當年,程將軍便……”

    清熒不由得瞪大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