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穿花納錦(一)
  第七十九章 穿花納錦(一)

    清熒默然看著張恭起身走過去,捧著衣裳又走回來,麵上有一位父親的驕傲與感懷,向他們展示那朵簡約可愛的花朵。

    不可避免的,清熒與徐辭也看到了花朵周遭,甚至花朵之上,沾染到的斑斑血跡。

    張恭稍稍鬆快些的精神,想必也因看到這些紅色而再度緊繃。他的手微微一顫,就要撤回手,轉身去將衣裳放回。清熒卻驟然將手壓到他平舉的衣服上,略有急切,似乎抓住了什麽關竅:“張大哥……你將這衣裳抖開,我看看整體。”

    張恭一愣。

    徐辭先是因她突兀動作吃了一驚,待她說到整體二字,立時明白過來,即刻上手帶著張恭將疊好的衣服展開。

    衣服全貌露在三人眼前。

    清熒細細察看。

    除卻雙臂有較為密集的血跡外,長袍腰部也有星點痕跡。

    清熒一處一處瞧得仔細,看到低處時欲要俯身,徐辭當先會意,將衣裳舉高。

    張恭幾乎全程屏住呼吸。

    良久,清熒長長籲了一口氣,語氣卻半憂半喜:“能夠確認,張大哥絕非殺死侯藍的凶手。”

    張恭一怔,隨即情不自禁的一咧嘴角:“當真?你,您是瞧出來什麽了?”

    清熒頷首:“看這衣裳上的血跡便明白了。血跡集中之處在上身,雙臂處有甚,全部有摩擦痕跡。想必正是謝娟大姐殺死侯春後雙手染血,又同您一道將侯藍捆住時蹭到您衣裳上的。而侯藍,是被一刀捅入心口。若是您為之,衣服上不可避免會被噴濺上血液。尤其彼時侯藍又已蘇醒,必定掙紮。如此,血跡必然四散迸飛,這件衣裳絕不會是如今模樣。”

    徐辭認同道:“不錯。且您與謝大姐分開時間短暫,官兵趕來也極快,您並無時間與機會脫掉血衣。隻是……”

    他略有猶豫,看向清熒。

    清熒如何不懂,兩人想到了一處——此證據對張恭有利不錯,但同時也正將謝娟推進了極為不利的處境中。她殺侯春時,衣裳必定如分析一般已沾了血。如何能證明其上隻是一人血跡?

    二人對視一眼,俱選擇不再多言。

    張恭起初大喜,片刻瞧著清熒與徐辭神情,慢慢反應過來,麵色轉而黯淡。

    他隻覺喉間幹啞,唇齒苦澀。好半天,頗為痛苦的閉上眼睛:“若證明了我沒有殺死侯藍……便等同於默認謝娟妹子殺了他,是不是?”

    無人應答。而這已是回答。

    縱使眼眸閉合,痛楚也仿佛能從他顫抖的身體中化為實質流露出來。

    張恭仿佛老僧入定,一動不動的在原地僵了半響。良久,他才頓澀開口,睜開雙眼:“如此……我明白了。”

    他最末四字,竟緩緩透出一股束手就擒般的心如死灰。

    清熒欲出言安慰,卻發覺竟無話可說。

    她哀婉轉頭看向徐辭。

    徐辭同樣默然,片刻,才有些生硬道:“張大哥勿要此時便灰心喪氣。一切未定前,或許尚有轉圜餘地。隻要能在判案前找出誰是殺死侯藍的真凶……至少得以在這一條性命上,還謝大姐與您一個清白。”

    張恭一言不發,點了點頭。

    徐辭見今日至此,已是再問不出什麽了,便與清熒起身,欲要告辭。

    清熒邁出一步,又退回身來,看著張恭鄭重道:“張恭大哥。旁事我不敢多言,但請您放心。曾阿婆與錦娘姐、小花,在您出獄前我會妥貼照顧。人活一口氣,望您鼓足精神,以待與家人重逢。”

    張恭眼中微微一亮。他怔了片刻,呼出一口氣,極慢地點了點頭。

    清熒與徐辭出了牢獄,頗有些驚訝的察覺,竟就此度過了多半日時間,天穹之上已是弦月清朗。

    殷盧不在,想來是飯點去用飯了。兩人便滿腹心事往來路走回。

    “既然答應了張恭大哥,便不回客棧了吧。”無聲片刻,清熒柔聲:“還是依前一日一般,買些飯菜,去張家用飯如何?”

    徐辭也有此念,兩人一拍即合,便去采買了些與前日不同的蔬果菜肉,敲開了張家大門。

    小花正百無聊賴的在小院裏將石子疊起放下。錦娘開了門,母女倆眼神同時一亮。錦娘尚未說話,小花已歡呼一聲撲過來,直奔提著籃子的徐辭:“送飯的哥哥來了!”

    清熒忍俊不禁,徐辭哭笑不得:“送飯的……小機靈鬼,是認識好吃的,不是認識我啊?”

    如此說著,他略略蹲下身,由著小花去翻看菜籃裏的食物。

    錦娘叫了女兒兩聲未得回應,尷尬道:“這孩子中午不肯好好吃飯,此時怕是正好餓了……讓你們見笑了。”

    “餓了是要長身體呢。”清熒莞爾,伸手摸摸小花頭頂:“但是一日三餐都重要,可不能厚此薄彼啊。就像喜歡吃燒雞,也要多吃青菜哦。”

    小花嘟著嘴巴應了一聲,似乎怕錦娘再叫她,費勁的抱著籃子,往廚房一路小跑。

    徐辭拍拍手站起來:“阿婆是歇下了嗎?”

    錦娘抿著唇點點頭:“是。中午煮粥,小花不願吃,阿娘怕浪費,便自己吃掉了,有些撐著了。”

    “用多飯食會懶散些,但若一直躺著反倒不好。”清熒往房間處望了眼:“若阿婆沒睡著,不若起來走走。此時昏睡太久,也影響夜間睡眠。”

    錦娘應下,便要去叫人。清熒跟在她身後;徐辭想著小花一人在廚房,便走到就近處守著。

    曾老太果然未睡下。錦娘道清熒兩人來了,她便收拾一下起身開門。

    清熒問禮:“擾您清夢了,阿婆。”

    曾老太笑著擺擺手:“我正上了懶勁兒,躺也不是,坐也不是。你們來了,倒讓我有些事做。”

    錦娘已去廚房做菜。徐辭便走來,與曾老太招呼過。三人便一同在不大的院落裏來回踱步。

    曾老太似乎看出清熒與徐辭今日來意,垂了眼低聲笑了笑:“你們上午去見過恭哥兒了?”

    徐辭坦然:“是。張大哥精神尚可,隻是關心家人。”

    “我們娘仨兒一切都好。”曾老太苦笑搖頭:“隻是,不知能否再與他見麵……”

    她此句感懷哀傷,竟仿佛窺破未來不得相見的結局一般。

    清熒望著她蒼老麵容,心間一軟:“無論如何,都勿要放棄希望。今日起初張恭大哥也有些喪氣,但一想到您與錦娘姐和小花還在等他,便又打起精神了。所以,您也務必保重身體。”

    曾老太幹澀的笑了笑,似乎有些遲疑猶豫,是否該說其他話一般。

    徐辭觀察她神情,心中有了計較,便無意道:“如今牢獄中布置較初次進入有些區別。是以在見張大哥前,我們當先同謝娟會麵了。”

    曾老太一頓,抬眼瞧他。

    徐辭自若與她對視:“張大哥此案,決計繞不過謝娟。我們同謝娟交談,大概了解案發緣由。即便是旁觀者,也不得不歎一句烈性女子,重情重義。既可追凶十餘年為親人報仇,也甘於承認罪責,不為自己辯駁開脫。”

    “吱呀”一聲,三人循聲看去,卻是錦娘一手扶在廚房木門上,咬著嘴唇,許久才能開口,聲音顫抖:“她、沒有為自己辯駁嗎……?”

    徐辭瞥了眼曾老太,見她並無阻攔之意,便點頭道:“不錯。初次見麵,她叫住我與夫人,以全部身家請求的,是為張大哥證明清白。”

    錦娘眼中淚水滾滾落下。

    曾老太啟唇看著自己的兒媳,半響卻終究無話,隻是沉沉歎息。

    錦娘哽咽,清熒於心不忍,上前安撫,望見裏屋小花懵懂無知的看過來,小手拿著一塊布料,和絲線一起纏著手指玩。

    清熒心弦一動,但明白此時並不是提起旁話的時候。她收回目光,試探看向啜泣的錦娘:“錦娘姐對謝娟大姐……似乎頗為關切?”

    錦娘聳動的肩頭頓住。她抬起頭,露出紅通通的一雙眼。

    曾老太張了口,卻到底沒有出聲。

    徐辭立在她身邊,發覺 她與上回來時遮攔態度的變化,眼神一轉,將目光定在錦娘臉上。

    錦娘手掌仍撐在門邊。她指尖青白失色,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就在清熒以為她不會開口、欲要掠過此話之時,她卻近乎喃喃自語道:“自然關切……她這樣心誌堅定,這樣矢誌不渝……是我窮盡一生,也不可及的啊。”

    清熒輕輕撫著她纖弱後背。

    若說錦娘是柔弱溫軟的蝶蘭,謝娟便是淩然堅毅的冬梅——徹骨寒意不能將她擊敗,卻在春日來臨前,自擇枯萎在冬日的結尾。

    直到小花怯怯地探出身來,低聲嚷了句餓,幾人才從各異心思中抽回心神,將飯菜端上,外表平和的用完一頓遲來的晚飯。

    曾老太用得不多,最先放下筷箸。錦娘似有心事,同樣食不知味。徐辭用多放置的一雙筷子,不時為清熒與小花布菜。

    待小花也吃飽了,又活蹦亂跳的自己玩起來,清熒瞧了眼麵色發白的錦娘,想了想輕聲道:“錦娘姐。聽聞您繡藝了得。我昨日見了一方手絹,對其上圖案頗為中意。不知您可否依據我描述,為我複繡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