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以血償血(三)
  第七十八章 以血償血(三)

    清熒微微抿了抿唇。徐辭瞥見她指尖揪起衣襟的微小動作,微微側身,在桌麵下輕輕以自己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清熒沉浸在謝娟所說之事中,被手上突兀溫度驚得一顫。待她回過神來,自己原本握緊的雙拳已被徐辭輕柔打開一道縫隙。徐辭麵不改色的,將自己左手的小拇指探進她的手心。

    清熒被他動作弄得又羞又癢,不自覺鬆了力道。徐辭得寸進尺,借此將她的手完全展開,形式一轉,倒是她的手安安穩穩躺在他的手心。

    他安撫著以拇指摩挲了幾下她的指節,一開口仍是冷靜理智:“於是您便立刻想起,適才張恭兄弟撇下了您,確實有段雖然極短暫、但也足夠殺人的時間。而他幫您將侯藍捆起時,已不可避免的沾到了您身上的侯春的血。一時之間,您竟難以判斷他究竟是否殺人。”

    謝娟又閉了閉眼,承認道:“不錯……我雖相信張恭兄弟,但彼時在場諸人中,除卻我與他便是侯家人,我不免擔心,他怕不是義憤填膺,一時衝動了。我便趕忙道,侯藍也是被我一並殺死的。可侯百與老路,卻定說張恭兄弟是殺人幫凶。官兵唯恐少抓,便將張恭兄弟一同帶走。”

    “之後,無論您怎樣傾訴說明,官府都不肯放走張恭大哥。”清熒續上結果,瞧著謝娟點頭,回頭看向徐辭。

    徐辭沉吟片刻:“好。您這處,大概情況我們已了解。如今您與張恭大哥分開關押,我們會再去尋他,問明他是如何說法。”

    謝娟欲要感謝,被清熒兩人止住。她便歎道:“我心願已了,即便賠上性命,也不覺可惜。但張恭兄弟是被我拖累。若二位真能救他,謝娟來世必當做牛做馬,償報恩情!”

    清熒心頭一酸,微微握緊徐辭的手。

    徐辭安撫回握,就勢牽著她起身,卻在要告辭前轉眸:“說來,謝大姐您對侯百與老路兩人,可有了解?”

    謝娟也跟著起身,聞言皺了皺眉:“了解不多。侯百與侯藍是親兄弟,卻反而不如侯藍與侯春和睦。即便在外跑水路生意,從前也是侯藍與侯春一條路,侯百與自己的親信老路一條路。”

    清熒想起何事:“那案發當晚,侯百是滴酒未沾嗎?”

    “是。”謝娟確定道:“侯百與老路,均說自己舟車勞頓,不願飲酒。侯春並未勸酒,他兩人一早便離了酒席。”

    清熒又問道:“不知侯百他們,從前做得大多有哪些方麵的生意?”

    謝娟回憶道:“多是些布料器具等不易腐壞的物品。哦,那老路通曉些藥理,他們偶爾也賣些藥材,賺得是過往船上那些人的錢。老路約莫兩月前,曾回過一次新安,到藥鋪添置藥物。”

    清熒心髒噗通一跳。她再次攥住徐辭,從他那裏汲取到一如以往的鼓舞與關切。她緩緩心神,衝謝娟微一點頭,轉身與徐辭出了牢房。

    兩人雙手在見到牢頭時默契分開。徐辭便請人帶路,再去尋張恭,便又向裏走了一段路。

    張恭正垂著頭,呆呆地看著角落發怔。

    直至門鎖聲響,他才一個激靈,一雙眸子半驚半憂的看來,見是徐辭與清熒,先是一愣,隨即站起身來。

    “徐公子、徐、徐小娘子!”

    他激動的迎上來,卻又礙於牢頭在場,不敢表露過甚:“你們怎麽來了?可是,可是我娘與錦娘小花她們……”

    “她們一切都好,您且寬心。”

    清熒出言安慰,徐辭將他攙扶坐下。兩人坐到他對麵,張恭舒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徐辭便道:“我們今日前來,是想向您再詢問此案細節。還望您能如實告知。”

    張恭一愣,隨即神色不自然起來:“如實……我的陳明中,是何處寫得不夠明晰?”

    “按照陳明而言,條理清晰便可。”徐辭淺笑:“但於我們而言,最需要的是您坦誠相待。”

    張恭一僵。

    清熒趁熱打鐵:“當晚情景究竟如何,前一晚謝娟大姐去您家找您,所為何事。煩勞您仔細想想,依實相告。”

    張恭糾結片刻,低聲道:“前一晚……謝娟妹子去找我,說得是……是次日侯家眾人相聚,她怕忙不過來,找我去幫忙。”

    縱然謝娟格外能幹,侯家內部上下也決計能找出給她打下手之人。

    這理由清熒與徐辭早覺存疑。張恭隻怕也自知站不住腳,趕忙接著說下去。

    他說到次日經過,與謝娟此前訴說能對應十之八九。

    直至說到捆住侯藍這一重時,張恭語言閃避,模糊不清。

    徐辭如何瞧不出他心中所想,心知不激他一激恐怕不能令他放下顧慮,便有意惋惜一歎:“捆住侯藍後,謝大姐便趁你不留意的空檔,將他也殺死了,是不是?”

    張恭怔怔抬眸。

    清熒明白徐辭用意,解釋道:“我們適才先去找了謝娟大姐。她已將情況大概告知我們了。”

    徐辭頷首:“張大哥放心。兩條人命既然都由謝大姐背負,您是清白的,我們必定想方設法,令您早日出獄與家人團聚……”

    “不、不對!不對!侯春是謝娟妹子殺的,她承認不錯,但侯藍、侯藍……侯藍不是她殺得啊!她還要留著侯藍為她家鳴冤,她怎麽會殺了侯藍呢!”

    張恭激動萬分,站起身來,惹得在外巡視的牢頭側目。

    徐辭趕忙對牢頭示意無妨,將張恭按回座位,快速而低聲:“您此話何意?若不是謝娟大姐殺了侯藍,又是誰有機會對侯藍動手?”

    張恭見徐辭不信,忙不迭道:“是,是。有段時間,隻是一小會兒,將侯藍綁起後,謝娟妹子要將我趕走,說剩下的事情她自行處理。我不過背過身去走了幾步路,尚未走到後門兒!我想到她一人恐怕無法將侯藍帶到官府,便折回身去找她。她見我回來,迎過來,拗不過我,便說和我一同出去報官。”

    張恭平複了些呼吸:“我和她一前一後走了幾步,突然反應過來,她若一會兒將我推出門外,反鎖上門,我便是想幫忙也沒辦法了。我便立刻折身往回走,她在身後叫我我也不理會……誰知,尚未走到酒席前,我便瞧見侯藍胸前似乎插著一把刀……”

    他又身臨其境般喘起粗氣:“我一開始也想,或許是謝娟妹子趁我離開的空隙,一時恨意上頭,殺死了侯藍。可後來官兵來了,她隻說自己殺了侯春。等她走到侯藍麵前,一見她的神情我就明白了——她分明對侯藍死去一事同樣驚詫!她並沒有殺死侯藍!”

    張恭急促道:“你們想來也聽她說了自己報仇緣由!一個能輾轉十數年尋找仇人的人,一個確認仇人後能繼續隱忍的人,定下了報仇雪恨、要真相大白天下的計劃,如何能夠輕易改變呢?何況、何況……若真是謝娟妹子殺了侯藍,她都承認了自己殺死了侯春,又有什麽必要否認另一條人命?”

    清熒逐漸明白過來。她低喟一聲:“但是正當您要如此駁斥時,謝娟大姐卻認下了自己殺死侯藍一事。”

    愣了神,張恭很快苦笑,懊惱道:“是……我知道,她是為了……當時在場之人,清醒的除了報官的侯家人,便隻有我和她。若人不是她殺得……便是我殺得。而我確實在往回走的一段時間裏,有機會對侯藍下手。謝娟妹子是為了不拖累我……”

    他胡亂抹了抹眼睛。

    清熒沉默,略微偏頭,看向麵色平靜的徐辭,明白他十有八九在謝娟講述過程時便猜到這陰差陽錯,斂了目光無聲歎息。

    徐辭同樣不語,片刻沉聲:“您與謝大姐在危難時刻彼此著想的情誼,實令我動容。非親非故的鄰舍,竟能如此舍己為人,委實令人感懷。”

    張恭神情一僵。

    清熒下意識覺得徐辭此話有些試探意味,但細細觀察他表情,不知是因光線晦暗之緣故,還是他原本就未曾流露出什麽情緒,並不見異樣。

    她便收起心思,順著張恭發愣時不自覺瞅向的方向看去,卻見角落處被妥貼疊好放置的是一件衣物。

    清熒便輕聲道:“張大哥所瞧得,可是那晚所穿得衣裳?”

    張恭並未收回目光,聲音悶悶:“是。衣裳手肘那裏破了,臨出門前不久……錦娘還給我好好兒縫補上了。”

    他直直地看著那件衣服,眼中微微晶瑩:“她繡上的,是朵小花兒……是我姑娘纏著她,說要把自己繡在爹爹的胳膊上……”

    張恭好險在眼淚流出眼眶前抬手拭去了水跡。

    清熒心頭一酸。

    她垂了眸,隻覺自進入牢獄,同謝娟與張恭先後談話後,心間沉甸甸地壓著許多難以名狀的情緒。哀歎有之、憤怒有之、無奈有之……卻在張恭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父親,對著一件再家常不過的衣裳潸然落淚的此刻,盡數化作無從紓解的壓抑與感同身受的痛楚迷茫。

    再堅定的人,麵對要與骨肉至親生生分離的痛苦時,都大概還是會有一絲後悔與無望的希冀吧?

    一口氣悶在心間,竟連歎息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