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憬然有悟(二)
  第七十四章 憬然有悟(二)

    沈遵禮就立在一旁,瞧著兩人旁若無人的相視而笑,隻覺有些話不吐不快,再難忍耐了,卻被侯陣湊熱鬧的善意調侃打斷:“哎喲!徐大哥和嫂子在我和沈大夫兩個人麵前這麽要好,可真讓人又羨慕又嫉妒呢!”

    清熒臉頰一紅,垂了眸含笑不語。

    徐辭心中安定,但考慮甚多,忍住想去牽住清熒纖手的衝動,隻笑道:“那便祝你也早日尋到願攜手一生的意中人吧。還未見過沈大夫。”

    侯陣這才想起三人恐怕並不認識——然而他腦中又閃過沈遵禮下午自稱來幫工,自去後院配藥的情形,疑惑他與清熒竟一下午未有交談的念頭轉瞬即逝——忙介紹道:“是我疏忽了。這位是沈大夫,可是難得的好心腸!沈大夫,這兩位是新安最近新來的訟師,這位是徐大哥,這位是賀姑娘。”

    徐辭得體笑著對沈遵禮一拱拳。清熒立在他身邊,微微見禮。

    沈遵禮眼不見心不煩,並不看向兩人,適才心中湧起的衝動此時偃旗息鼓,他隻得自我勸慰來日方長:“幸會兩位。今日尚有事,便不過多叨擾了。告辭。”

    尷尬的唯獨侯陣。少年咽了咽唾沫,不自在的摸摸鼻尖,目送沈遵禮頭也不回的出了藥鋪,轉回臉來對並無甚反應的清熒與徐辭解釋:“徐大哥,嫂子,你倆別介意啊。沈大夫是遠道而來的,開始時脾氣也挺好,誰知道今日怎麽……哦,說不準還是叫王恒那家的事情鬧得。唉,也是,哪來的那麽多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毫無抱怨的給人收拾爛攤子啊?”

    徐辭與清熒對視一眼。

    清熒便道:“王家那樁案子,我們原也聽聞了。這沈大夫便是近幾日在為王夫人整頓後事的那位好心人。”

    侯陣一拍桌麵:“可不是呢!我估摸著啊,他是有些愧疚吧。不瞞二位,早前王家婆婆生病時,一直是我家藥鋪給看診、把脈、開藥。後來一直不見好,我心裏也奇怪。王恒還去了外鄉請大夫——便是沈大夫啦。他一開始接手時,王家婆婆的病似乎有些起色;誰知道不過半月,還是油盡燈枯,撒手人寰了。”

    “想來也有久病難醫的緣故。”清熒思忖,斟酌道:“我久未為人診治,唯恐手生遺忘。若方便的話,不若以此案為例,與小兄弟討教一番。不知可否?”

    侯陣略有猶疑:“這……以您兩位身份,想必也知道,王恒可是被官府指控殺妻的。王家婆婆生病,前期一直經得是我的手,我隻怕到了日子,還得上官府作證呢!此時討論這樁案子……”

    自相識至今,侯陣如此麵露難色還是首次。清熒不願將他無辜扯進,但案子又不得不調查,不免犯難。

    徐辭便在此時開口,挽清熒於糾結之中:“我兩人與阿陣小兄弟投緣,怎會蓄意令你為難?夫人,我看咱們也不必對阿陣隱瞞——我二人實則是奉官府之命,調查此案。與沈大夫,其實已在王家見過麵了。”

    侯陣驚訝,又疑惑道:“既然如此,那病症等情況,為何不直接同沈大夫問詢?”

    徐辭苦笑:“沈大夫近來心情不佳,不願多談及此事。他隻說有幾張藥方,有咱們藥鋪起先開得,也有後來他自己開得——放心,查驗過了,並無問題。但我們也能看得出,有些事他不願多說,故此也終究不能勉強。但既已得命接下此案,便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多問些內容。如此,到時上了公堂,至少得以應答幾句,才好在新安立足。”

    侯陣順他思路想了想,深以為然:“訟師也不好做啊。”

    “與醫者一般,接觸的俱是最棘手、最在陰晦之處的事物。”清熒歎了一聲:“訟師見親友反目成仇,乃人性陰暗;醫者觀疑難雜症,是人體晦澀。但同時,人情傷懷與肉體損傷,大多時候都如附骨之蛆,難以磨滅消除,心身痛苦伴隨一生。”

    侯陣愣愣。

    清熒此話並未提前打過腹稿,脫口而出的當下,才覺自建康一路走來新安,經曆已然甚多,見證的離合悲歡原來也始終在心頭盤踞。

    她低聲一歎,愈發覺得,便是不為給自己留下“回天乏術”的遺憾,王恒與謝娟張恭的這兩樁案子,也得妥善給一個圓滿的結局。

    徐辭瞧著她柔韌神情,不由得淺淺一笑。

    他抿抿唇,將這淺淡笑意壓下,轉回眸對侯陣道:“正因我們深知醫者與訟師同樣不易,更加不能令阿陣你難做。這樣如何:你隻同我們大概說說你所了解的王恒為人,涉及此案秘辛的,我二人一概不問。”

    侯陣腦袋靈光,當下便自己咂摸一番——日後若要他作證,無非是說些問診病症之事,而徐辭又道已在王家看到了藥方,那本案中有關他的部分,便應當已是無甚可堪隱瞞的了。一旦當真說道起來,也大可隻提藥方的關竅,想必官府也不能多加為難。

    思量過後,侯陣不再過多推辭,卻也打定主意不肯當先多說有關藥方之事:“徐大哥如此說,我再拒絕可就對不起咱們之間的投緣啦!”

    他便組織語言,片刻道:“王恒此人……實話說,我也隻在這兩月間才開始和他交集多些。他平時也不太與鄰裏來往,他家雖距我家藥鋪不遠,但素日裏若要買些尋常藥物,乃至家常用品,一概都是王家婆婆出門呢。我聽人說,他從前隨軍作戰,大小也是個老兵。因此說話聲調高,中氣十足,但和王家婆婆成親這麽些年,也沒衝人臉紅脖子粗來著。王家婆婆生病後,他每次來請大夫,或者來抓藥,我問什麽,他大多也都能一五一十的答出來。因此旁的不說,我倒覺得他對王家婆婆應該還是挺貼心的吧。”

    徐辭點頭,又問:“他來抓藥等等,可曾賒賬?”

    侯陣搖頭:“沒有,一次都沒有!我家藥鋪價格公道,但如王家婆婆這般久病的,時日長了難免有周轉不開的時候。可是王恒次次來,雖然能瞧出囊中羞澀吧,卻也每每都能給出錢來。”

    清熒瞬間想起初見王恒時他曾說,新安郡太守克扣老兵撫恤一事——若是如此,王恒是平常攢錢留存,以備不時之需,故而此番派上用場,還是得了何人授意,無需擔憂錢財,這才得以支撐這一筆不小的開銷?

    她耳畔似乎又響起沈遵禮午後的反問。

    清熒闔眸,將這些此時多餘的念頭拋之腦後。她勻了勻氣息,卻正在此時,似乎隱約嗅到一股熟悉味道,不由微微一頓。

    徐辭謝過侯陣,轉眼卻瞧見清熒秀眉微顰,神情嚴肅,心知她想到什麽,便不去打攪她。

    他回頭對侯陣道:“今日忙碌整日,尚未來得及去侯府拜會。晚間若阿陣你見到侯百當家,還請勿要提起我們前來藥鋪,以免侯百當家誤會才是。”

    侯陣一怔,片刻幹笑:“徐大哥這卻不必擔憂啦。自侯百大伯回來,我同他還沒單獨說過話兒呢。這幾日家中忙碌,他更忙著梳理侯家在新安的產業,沒空兒搭理我。”

    徐辭便笑:“新接過擔子,難免將精力大部分投入其中。我想侯百當家絕無對你冷淡的意思,你手上管著侯家藥鋪,少年本領強,怎麽會忽視了你?”

    侯陣咧著嘴笑,顯然是被這話哄高興了。

    徐辭餘光瞥一眼仍在沉思的清熒,想了想湊近侯陣,輕聲道:“說來,昨日下午我們去了一趟那張恭家中。聽張恭之妻錦娘說,案發前一日謝娟曾去過張家,道次日是侯家聚會之日。”

    侯陣不明白這話為何像是要背著清熒說,愣愣地看了眼清熒,又愣愣地看回徐辭,點頭道:“是啊,因為侯家水路生意不少,老一輩的叔伯和家人多時都在水上討生活。所以很久以前就定了每年某日相聚的規矩,親戚們見個麵嘛,別生疏了。”

    “確實如此。”徐辭認同,又不解道:“可既然是水路生意,聯絡總歸不甚便捷吧?即使上一回見麵說好下回相聚,但凡事都有變數,如何確定何人到期能來呢?”

    侯陣笑道:“這便是徐大哥你不明白啦。如同陸上有驛站傳信,水路上也有快船往返。近幾年寫信一一給各位親戚確認是否能回來參加聚會的,正是娟姐呢!自從她來了,再沒出現過凳椅不足或是太多的尷尬了!”

    他說著想起如今已物是人非,不免歎息,聲音低下去:“娟姐人明明那麽好,又能幹……為什麽要……”

    徐辭見少年情緒低落,無聲拍拍他肩頭安慰。

    他本想說知人知麵不知心;轉念想去,自己終究不是當局者,何必故作姿態,居高臨下般指教,便咽了此話,鼓勵著又拍了拍侯陣後背。

    少年總歸有一日要長大。那便慢慢長大吧。

    侯陣斂了斂情緒,轉頭對徐辭感激一笑。

    徐辭正要再問些有關侯府之內的信息,卻被清熒輕輕扯了扯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