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憬然有悟(一)
  第七十三章 憬然有悟(一)

    午後,徐辭與清熒便當先出了客棧,直往侯家藥鋪去;沈遵禮錯開時間再行前往;丹兒留在客棧休息。

    侯陣正靠在桌前昏昏欲睡。徐辭二人先到,盈著笑輕輕拍拍他肩頭,小夥子一個激靈醒過來:“您是哪兒不舒服……徐大哥!嫂子!”

    清熒俏臉微紅,抿著唇淺淺一笑。

    徐辭一樂,笑道:“阿陣,不知可否讓我夫人去你家藥鋪後頭瞅瞅?從前在老家,她會自製些藥丸給我隨身攜帶,可出來久了,所剩無幾。藥錢我們照給,隻是自己動手做,不耽擱你時間。”

    “徐大哥這話說得可外道了!”侯陣不樂意,撅著嘴道:“你們如此替我著想,我還收你們錢,那不成見錢眼開,不懂事了?”

    清熒微微一笑:“如此,便多謝阿陣小兄弟了。”

    她與徐辭對望一眼,獨自進了後院。向在後院幫工的三兩夥計說明來意與侯陣同意後,便自己尋了處清靜不被注意的角落,悄悄將懷中銀簪取出,垂頭忙碌起來。

    她一心沉浸於此,並未在意外間聲響。

    待一階段準備完畢,清熒抬眸尋覓一周,見所需之物在高處,走去伸臂一夠仍有些距離。正自糾結要不要請人來幫忙取下時,身側卻驟然籠上一圈陰影。

    “是要楊梅嗎?”

    清熒驚訝轉頭,竟是沈遵禮不聲不響來到後院,立到她身邊。

    他身量頎長,此時垂眸瞧著她,兩人一時間近在咫尺。

    清熒昂著頭看他,立時回過神來,向後退了一步,垂下眼來:“是。”

    沈遵禮眼神一黯,默不作聲取下藥材。

    他並不遞給清熒,而是自顧自轉身往一邊走,正是也要參與進化驗毒藥中來。

    清熒舒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欲要跟上,卻正見徐辭背影,顯然是剛剛回身,反步朝著藥鋪前堂而去。

    清熒心中一緊,猶豫片刻,還是選擇先研究毒藥毒性。

    她走回原處坐下,見沈遵禮已忙活起來,絕口不提方才情景。

    沈遵禮便道:“可曾驗出簪上具體是何毒?”

    清熒微微一愣,隨即否認:“沒有。但也大概確認,絕對不是砒霜。”

    “如此,官府強製定罪之意便昭然了。”沈遵禮沉吟,又看向她問道:“你要取楊梅,可是懷疑食物相克中毒的情況?”

    清熒點頭複搖頭:“因王夫人屍體所呈現出的樣貌,食物相克或許也會如此表現。但我隻憂心若真如此,可實現此情的未免過多。”

    沈遵禮默然片刻,低聲道:“我說此話,或許得罪,但不得不問這一句——賀姑娘心中,是否已經認定王老伯清白無虞?”

    清熒一怔。

    沈遵禮別過眼去:“恕我直言。就這段時日我同王老伯、王奶奶相處,總覺得王老伯似乎對王奶奶有所隱瞞。加之我早前便告知於你的,每逢老伯抓藥,奶奶病情反倒加重。對賀老將軍與王老伯戰友情誼,我不敢妄加揣測。但我鬥膽問一句賀姑娘——你本人對王老伯為人,可曾有過深刻了解?你對王老伯下意識的信任,可是因賀老將軍叮囑照顧之故?”

    清熒全然不料他從此角度,有此一問,不禁一時愕然,卻終究無言以對。

    她隨著沈遵禮所言捫心自問,竟無法得出確 定的證明王恒斷不會做此等事的答案。

    如果說此前在兄長一案中,自己是因了解兄長德行品性,才有底氣一腔孤勇,執意為他洗冤;那麽在此案中,自己又知曉王恒此人幾分?若僅僅是因賀固與王恒曾經的友交,而捂上了自己判斷的眼睛,莫不是另一種偏頗?

    清熒垂眸靜靜思索反省。

    沈遵禮見她不語,心頭一慌,連忙找補:“我說這些,絕無苛責賀姑娘之意……隻是想請賀姑娘勿要失去自己的決斷,人雲亦雲,不要做了借刀殺人的那柄刀,而不自知。”

    清熒呼吸一滯,抬眸定定地看著他。

    半響,清熒移開目光,道:“多謝沈大夫提醒。但事態發展至今,半途而廢已不可能。確認王夫人所中何毒,也從來不隻是為何人叫屈,更是為王夫人自身安歇。此願出自我本心,本與旁人無關,更不存在何人誘導為之。有勞沈大夫掛念。”

    言罷,她不再說話,隻又垂下頭去,專心研究起藥材配製來。

    沈遵禮見她不願多說模樣,片刻歎了一聲。

    兩人忙了一下午,試了多種藥材搭配而得的結果,卻似乎總與王夫人屍體的表現差了分毫。

    沈遵禮頗有些疲倦,淺舒一口氣,偏頭看向清熒。

    落日餘暉下,清熒周身朦朦的籠上一層淡淡的光暈。她秀眉微蹙,神情肅穆,身姿挺直,認真模樣瞧得沈遵禮情不自禁的屏住氣息,唯恐呼吸聲大些,會打攪她的專心致誌,與這幅夕陽下的佳人側影。

    他愣愣地瞧了許久,直至清熒歎息著回眸,與他對上目光,沈遵禮仍呆呆的目不轉睛,直盯得清熒臉紅起來。

    清熒輕咳一聲,站起身來,衣角拂過沈遵禮手臂,他恍然回神。

    清熒背過身去:“天色不早,今日便到此為止吧。且如此盲目嚐試,終歸費心費力。還得盡快商討出有效辦法才是。”

    她說著思索起來,語氣忡忡。

    沈遵禮便甩去腦海中騰升起的、想要一直如此與清熒兩人相處的念頭,應和道:“是。但我相信水到渠成,順其自然,總會有結果。”

    清熒背影一滯,頗有些無奈的轉過身去:“多謝沈大夫寬慰。可是眼下咱們並無更多的時間靜候真相了。王將軍尚在囹圄之中,王夫人屍骨未寒。無論如何,也得盡全力盡快明曉王夫人生前所病究竟因何而起。”

    “賀姑娘歸根結底,還是信任王老伯。”沈遵禮便輕輕喟歎,點頭道:“好,那我必然……”

    “沈大夫此言差矣。”

    清熒卻首次不待他說罷,出言打斷他話語。

    沈遵禮詫異看向她。

    微薄夕陽之下,清熒目光堅定,站在他對麵,明明相距不足兩步,卻仿佛之間隔著一道天塹一般:“我調查王夫人死因病因,起源確實是為王將軍不錯。但王夫人本人,才應當是此案中最應被關心的,不是嗎?若她當真被投毒,何辜經受這無妄之災?行凶者若是王將軍,那他是如何隱秘殺妻;若他清白,那真凶又會是何人?一概種種,牽涉的絕不隻是一個人的清譽,更是一條人命。”

    沈遵禮倔強勁頭湧起。他不服氣的一扯嘴角:“賀姑娘何必如此斤斤計較?出於什麽目的,作出何等選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因你之故調查真相,難道就低人一等?結果若是好的,何苦定要分辯起因呢?”

    清熒起初訝然,隨即默然,等沈遵禮說罷,輕輕一歎,偃旗息鼓:“沈大夫如此想法……我尊重。”

    她不願再多說,便清晰道:“多謝沈大夫願在此事中助我一臂之力。無論結果,您此番出手相助,我都感恩在心。”

    說罷,她得體的微微頷首,轉身離開。

    沈遵禮愣在原處,半響懊惱的重重一歎。

    清熒神色平靜到了前堂,見徐辭竟然仍與侯陣有一搭沒一搭的搭著話——他們竟這般說了一下午嗎——便走過去,微笑道:“多謝阿陣小兄弟啦。我照例做了些醒酒與治療頭痛的藥丸,還有幾包平日可用的滋補藥品,你且一並放好吧。”

    她前一句對著侯陣,客氣顯然;後一句轉頭看著徐辭,語氣自然,是並不自知的親昵。

    徐辭打眼瞧著此時來到前堂的沈遵禮,莫名窺出一股灰頭土臉的不樂意。他心頭縈繞一下午的別扭消散些許,不動聲色的拿出懷中貼身揣著的香囊,炫耀一般就著清熒平放向上的掌心將藥丸一一收攏,又將兩包散藥妥貼放好。

    侯陣在兩人之間看了又看,片刻噗嗤一聲笑出聲:“我瞧嫂子做得這藥丸,竟是世上頭一份的靈丹妙藥呢!怎地徐大哥還沒吃就精神抖擻了?下午他去瞧了你一遭,回來時就一直心不在焉呢!”

    在場三人無不一頓,接著神色各異。

    清熒定睛看向徐辭;徐辭難得別開眼神不與她對視;沈遵禮目光在他二人之間打量一圈,臨了落在徐辭臉上。

    一室令侯陣茫然忐忑的沉默中,清熒依舊是如從前一般,當先堅定了心神,給出確鑿答案與方向的那一個:

    “許是因那時我隻留意藥材而未注意到他吧。”

    “無妨。他總是明白我心之所向的。”

    兩句話一出,不提沈遵禮愕然抬眸,徐辭也不由得心中一震,幾乎不可置信的看向清熒。

    清熒隻瞧著他,莞爾一笑:“怎麽這樣看我?我可說錯了?你可當真生我的氣了麽?”

    徐辭隻覺一腔暖意熱烘烘的擁在心頭,喉間似乎被團團的情意裹住,若不遏製,隻怕脫口便出滿腹喜悅與愛慕。

    他幾乎遲鈍的、笨拙的搖了搖頭,眼眸晶亮,半響露出一個情真意切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