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初來乍到(一)
  第五十八章 初來乍到(一)

    清熒從前從未想過,平穩安寧的生活有朝一日竟會是奢望。親友皆安康,原是世上最大的福分。

    她沉默地向靈堂拜了三拜,無聲立到一旁。

    近一月不見,王恒比初見時蒼老甚多。

    第一回見他雖在夜晚,一路又是風塵仆仆,但老將軍的腰背卻始終挺拔,眼底光芒未熄。而如今,在妻子的棺槨前,鐵漢柔情盡化作不複流的春水,從王恒深窩的眼眶,一直滋潤過他皸裂的皮膚,然而無濟於事。

    徐辭默默站在清熒身邊,寬慰地輕輕一握她的手腕。

    清熒微微搖頭,示意自己無妨,隨即對眼神空洞站在堂中的王恒輕聲:“王將軍……尊夫人已經離開,還請您節哀順變,保重身體才是。”

    王恒反應都似乎遲鈍起來。良久,他才緩緩點頭:“是、是……二女公子不辭辛勞,代賀將軍前來吊唁……老朽實在慚愧。”

    清熒上前撫住他,柔聲道:“您萬勿如此說。依您昔年同祖父的情誼,若非他身體抱恙,必會親自前來。祖父已為不能及時安慰您而傷懷,您若再如此客套,不是叫他愈發心中不安嗎?”

    沉沉一歎,王恒沉沉點頭。

    他又轉眸看向徐辭,鄭重一拜:“賀將軍書信中說,徐公子乃是徐陵大人之孫。我們夫妻倆不過一介布衣,竟得徐公子大駕,一並來送家妻一程……老朽實在萬分感激。”

    徐辭托起他臂膀,輕聲道:“老將軍客氣了。若無您與諸位將士過去的奮戰,也無陳國的今日。老將軍是忠臣、良臣,尊夫人也定是良善。您二位自擔得起徐辭敬意。”

    王恒苦笑,搖頭複點頭。

    清熒與徐辭對望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無可奈何。

    後麵尚有前來安慰者,多半是王恒夫妻在新安郡的鄰舍。清熒二人不便再行打擾,告辭後離開靈堂。

    他們下榻的客棧距離王恒家距離尚可,兩人走來走回,借著冷風將神思舒展。

    清熒便歎道:“似乎自從兄長與桃笛兒出事後,身邊所見離世之人竟逐漸多起來。原本還想著時間寬裕,先幫媚窗兒安頓下後再趕來新安也來得及,誰知……”

    徐辭安慰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盡人事,知天命。沈大夫盡力醫治,仍是此種結局,誰都不願見到。但若王夫人辭世前因病痛苦,與世長辭,倒可能是種解脫。”

    清熒默然,片刻頷首,對徐辭淺淺一笑:“此行卻是麻煩你與我走這一遭。其實祖父大可不必小心至此。他須得人貼身照顧,薑管事不能離開,但我也非頭一回獨自出診,何況還有丹兒。勞煩你相陪,實在……”

    “吾之所願。”

    徐辭看著她一笑:“坦誠些……即便賀老將軍不先提起,我本也想請你允許,與你同行。”

    兩人不知何時站定。

    風本微寒,清熒卻隻覺麵頰熱騰騰的,熨帖與溫暖自心頭一路周轉至四肢,初冬卻在此刻恰似初夏,既有春的溫和,又感夏的熱情。

    清熒情不自禁低下頭去,一抹嬌羞,兩分欣喜。

    徐辭見她麵若桃花,心動更甚。他正要開口,卻被側前方一道男聲占了先機:

    “二女公子,徐公子。”

    徐辭麵上暖意頓收。

    他轉眸看向來人處,沈遵禮一派自然,渾然不知兩人談話經過,走上前來:“你們回來了。王老伯精神頭可還好?”

    清熒努力使風迎上自己麵容,隻盼臉龐不紅,不要被沈遵禮瞧去端倪:“我們安慰了幾句,但……終究還要靠王將軍自己紓解。”

    “是。情感一事,本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沈遵禮意有所指,不動聲色看徐辭一眼,又將眼神定到清熒身上,苦惱道:“其實此前,我診治王奶奶時,便隱約覺察王老伯似乎精神不振。我彼時以為他是心力交瘁,但如今看來……”

    清熒微微蹙眉:“是,我也發覺了。王將軍情態萎靡,反應似乎也有些遲鈍。令人擔憂之處更在於,我觀他麵目之間,似有青黑氣。隻怕不隻是傷心過度。”

    沈遵禮點頭,愧疚道:“若我能早些發現,或許不至今日。又若我再謹慎些,早日給二女公子去信……說不定事情尚有轉機。”

    “沈大夫何須妄自菲薄?二女公子曾讚您醫術高超,且在我們分身乏術的彼時,沈大夫一人獨力在新安為王夫人診治,更是為我們心無旁騖,處理一眾事爭取了時間。”

    徐辭淡淡接過話,衝沈遵禮一抱拳:“說來,尚未多謝沈大夫。”

    沈遵禮瞧他神情自若,明目張膽將自己與清熒劃到同一方去,而清熒立在一旁,不知是未聽出他語中含義,還是聽出了默許承認。

    沈遵禮暗中握拳,臉上攢起禮貌笑意:“徐公子客氣。我與二女公子相識數載,她要做何事,我必然全力相助。卻是此次聽聞徐公子辛勞費心,不求回報,實令沈某汗顏。”

    徐辭微微一笑,不再多語。

    清熒默默聽著兩人對話,並不明白這有來有往的互相感激誇獎從何而起。莫不成男子之間是有這樣一見如故的交情?她心中暗暗思忖,又想象起這兩人相熟後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情形,被這尚不存在的詭異場麵震得一個激靈。

    她抬眼悄悄看一眼,小聲道:“咱們先回客棧吧?這時候,丹兒該等急了。”

    徐辭與沈遵禮俱一愣,失笑點頭。三人舉步往不過幾步的客棧走,誰知尚未踏進門,便聽身後正是王恒家的方向嘈雜喧鬧。

    徐辭眼尖,順著街道間隙望去,神情一變:“是官府官兵。”

    “往王將軍家裏去的?”清熒瞧不見,略有著急:“是出了什麽事,還是……”

    “勿要擔憂。你早時用得少,先去與丹兒吃飯。沈大夫,咱們倆去看一眼。”

    徐辭輕聲安撫清熒,再抬頭征詢沈遵禮。

    沈遵禮一愣,反應過來,點頭道:“是。二女公子稍安勿躁。若當真有什麽事,依賀老將軍與王老伯關係,你反倒不便出麵。”

    清熒猶疑,又知二人所言不虛,隻得點頭,目送徐辭與沈遵禮往王恒家走去。

    徐辭與沈遵禮趕到時,王恒已被官府之人反剪了手向外押出,頭顱低垂,顯然已經昏迷。

    徐辭與沈遵禮對視一眼,上前道:“各位,不知王將軍犯了什麽錯,竟要在其妻靈堂前被帶走?”

    為首的一個官兵嗤笑一聲:“王將軍?哪朝哪代的將軍?不過快死的一個老頭子,殺了自己老婆,就該想到藏不住!”

    沈遵禮一驚,駁斥道:“此話從何說起?王夫人是經我手診治,乃是病重不治身亡!”

    那官兵打量沈遵禮一圈,不屑道:“所謂大夫,隻看表麵!他老婆是病重,可病因為何?乃是中毒!正是這老頭兒日積月累、處心積慮,給他老伴兒下得毒!還妄想狡辯,被我們當場拿下!”

    圍觀之人登時嘩然。今日前來吊唁的,除卻清熒一行人外,均是王恒夫妻倆的鄰裏街坊;縱然不信王恒會做出此等事,但官府既來,又言之鑿鑿,如何還敢替人分說?

    沈遵禮皺眉思索時,官兵已狐假虎威的吆喝起來:“你們以為是誰英明發現這毒計?正是咱們新安太守周朗!太守大人所言,可有虛言?無知平民,還不退開!”

    眾人忙不迭依言後退。沈遵禮見狀,還欲再行嚐試,卻被徐辭一扯胳膊,向後踉蹌幾步。

    他驚怒看去,正對上徐辭冷靜眼眸,對著自己微微搖頭。

    沈遵禮暫且偃旗息鼓。

    直至王恒家門被鎖,人群議論紛紛的散盡了,兩人才抬腳往客棧回。

    沈遵禮道:“徐公子適才攔住我,是有何計較?”

    徐辭解釋道:“沈大夫不覺得,今日之事事發突然,時間上卻頗有門道嗎。”

    “時間?”

    沈遵禮皺眉,徐辭便道:“先回客棧,同清熒說明情況,我再一並解釋吧。”

    沈遵禮不由一愣,卻見徐辭脫口而出“清熒”二字,麵上神情無蓄意、無炫耀,順心順意,順理成章。

    他愣怔空隙,徐辭已走出幾步路去。

    沈遵禮連忙壓下五味雜陳的心思,快步跟上。

    用飯本應在大堂,但清熒心中掛懷此事,食不知味,又提前想到若有情況,人來人往處不免人多眼雜,便令小二將飯食帶到自己與丹兒房中。

    四人會合,丹兒趕忙去叫小二,將涼了的飯菜端下去加熱。

    徐辭簡明扼要說明適才經過,話音方落,清熒便急切道:“下毒?這說法倒從何而來?莫不成,王將軍自己下了毒,又來請大夫給妻子診治,唯恐旁人瞧不出?”

    她說著回過神來,轉眸問沈遵禮道:“沈大夫,你此前查探王夫人脈象,可有中毒跡象嗎?”

    沈遵禮沉默。

    清熒逐漸不安起來:“莫非……”

    “隻是我一點猜測,畢竟,有些病症到了後期,難說起源。”

    沈遵禮為難道:“我記得首日來為王奶奶把脈時,便覺脈象有些奇怪,雖然表象平緩,卻似乎是被硬壓下去的一般。而且……”

    他欲言又止,一一看過在場之人,最後目光落在清熒身上:“我說這話,或許是多想。每次我開完藥,王老伯總積極取配。而每當王奶奶服藥後……似乎病症都會更重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