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暮山吟(三)
  第五十七章 暮山吟(三)

    清熒有意駐足等候,見狀輕聲:“姑娘此時心情,我雖不能完全感知,但也多少感同身受。案發後的第一夜,我與徐辭公子來此,尚不及分辨心情幾何,便倉皇入內。”

    “若非您與徐公子來得及時……隻怕此樓,已被夷為平地了。”

    媚窗兒低聲,將包裹抱緊些:“我與二位、與公子皆不同,一向未有遠見,隻是走一步,算一步。但此時……我不得不思索將來的此時,卻完全不知,在踏入小樓之後,該何去何從。”

    清熒沉默。

    媚窗兒自嘲一笑:“我今日才知,自己原是這樣瞻前顧後的人,隻是從前被公子保護的太好……竟從未想過自己一人應當如何,能夠如何。而如今,即便心中萬般不安,萬般不忍,終究也不敢奢望,再去看公子一眼……”

    她說到此處,淚水漣漣,哽咽難言:“走出適瑕苑又如何呢……再也不會有人,如他答應我的那般,與我攜手度過餘生了……”

    所有人,包括媚窗兒自己,都沒有想到,她一路平靜,一路沉悶,竟在此處前功盡棄,痛哭失聲。

    她的哭泣並非撕心裂肺,聲嘶力竭,而是壓抑的、內斂的,好似害怕大聲些會吵到風,吵到水,好似自己已給自己下了判定:這樣的脆弱不堪,縱是情有可原,卻也會令人生厭、惹人生嫌,終是不得現於人前的。

    清熒隨她的泣聲一道,眼底泛起薄薄一層霧。

    她啟了啟唇,又覺無話可說,無言以對。末了,隻能一手撫上媚窗兒薄背,一手輕輕搭在她柔荑之上,無聲立在她身旁。

    丹兒遠遠看著流淚的媚窗兒,本有的糾結、不屑與輕微的嫉妒,一並如煙飄散。她突然想清楚:自己尚有未定的、可期的未來,可對媚窗兒而言,未來二字早已隨那晚的大火焚燒殆盡。媚窗兒會被拘在過去,困在賀空曾給的溫柔裏,囿於過往曾有的一切歡愉與悲傷,唯獨不能向前走一步。

    她的餘生,該怎樣熬過呢?

    徐辭看著清熒與媚窗兒執手,俱是淚眼朦朧,輕歎一聲上前:“二位。便是如媚姑娘所言,走一步算一步,咱們也先進小樓,才好商議下一步進展。何況……天下可歎之事,可憐之人不在少數。媚姑娘切勿看輕自己,妄自菲薄,自行斷了來日。”

    他此語直白清楚,清熒不覺微不讚同的對他搖搖頭。

    媚窗兒卻因此止了哭泣,拭淚道:“是……本已給各位添了許多麻煩,還要諸位聽我悲春懷秋,無病呻吟……是我的不是。”

    清熒明白徐辭不是此意,卻見他一副不欲多語模樣,不免替他開口解釋:“嗔癡悲傷,本乃人之常情。徐辭公子也非此意,姑娘切莫如此說。”

    媚窗兒又點點頭,這才收拾好心情,踏入小樓。

    說要收拾,其實不過是將媚窗兒之物放下,清熒幾人的物件少有要帶走的。

    媚窗兒進了原本與賀空所住的房間,強忍淚水,環視已然陌生的環境。

    一路無話的阿筍咬著嘴唇,片刻下定決心,掙開丹兒的手衝到媚窗兒麵前,直直跪下去,膝蓋一聲硬邦邦的悶響:“這位姐姐……我爹對不起你!我給你磕頭!”

    他實實在在的磕了兩個頭,被徐辭上前扶起時額頭已然紅腫一片。

    媚窗兒措手不及間,下意識向後一退,半響苦笑:“這位……小弟弟,不必如此。你是無辜……這一點,我縱然不懂事,也明白的。”

    但她終究不能再多說一句,而是匆匆往廚房去:“眼見到了晚飯時辰……大家不若就在小樓用飯吧。”

    清熒站在一旁,默默看了眼丹兒。

    丹兒一愣,抿著唇跟上:“我、我來幫你。”

    媚窗兒驚訝回頭,清熒輕聲道:“丹兒是廚藝高手,有她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媚窗兒幹澀點頭,與丹兒兩人身影不尷不尬,一同進了庖廚。

    清熒回眸,見徐辭已拉過凳椅,找到藥膏,給阿筍上藥。她這才細細觀察這孩子,不僅外露的額頭,連衣衫遮蔽下的四肢都均有新鮮擦傷,想來是早間躲避駱定追捕時受得。

    她垂了眼眸,聽徐辭低聲安撫:“有些話說出口,總比一直憋在心裏的強。有些事說明白了,便翻過這一頁去。你本就生著病,勿要再給自己多添傷口。”

    阿筍囁嚅片刻,回答道:“可是……我始終是我爹的兒子……這種事情,是不可以藏起來的。”

    清熒默默瞧著他。

    徐辭一愣,隨即拍拍阿筍的頭:“你說得對。所有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但是阿筍,我們都有權利選擇做自己。而你首先是自己,其後才是誰的兒子。”

    阿筍一愣。

    徐辭繼續:“你可曾聽過‘覆水難收’四字?這世上大部分事情,做了便沒有回轉餘地。好事如此,壞事更如此。你若覺得你爹做得不對,就該盡力不要同他一般;而你想要彌補,也絕不能隻是磕幾個頭,說幾句話。你得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而不是藏起來,躲起來,駐足不前。”

    “對的事情……”阿筍喃喃,抬眼迷茫:“可是……我怎麽知道自己做得事一定是對的呢?如果是對的,難 道做了,就能把我爹做過的錯事抵消嗎?”

    “不會抵消。”

    清熒輕輕開口,阿筍一震,下意識低下頭去。

    徐辭轉眸看她。

    清熒眼中澄淨明澈,無悲無怒:“一個人做了一件壞事,並不會因為他又做了幾倍的好事而一筆勾銷,何況你終究不是你父親。但好事,做了,總比不做要好。況且,你不是你父親。你並不需要為他的過錯承擔更多責任,因為他的錯誤而受傷害最大的,是你。”

    阿筍愣住,徐辭也頗為詫異的收了原本想阻止的話。

    清熒卻將目光移開:“至於你說得,不知所作所為是否正確……正確與否,原本就不是定數。但善良與否,你心中卻一定有答案。而許多時候,做一個善良的人,便是做一件正確的事。”

    阿筍愣愣地看著清熒望著窗外的側臉。她的目光悠長,眼神懷想,語氣淡然。明明她沒有看著自己,阿筍卻覺得自己好像在被注視著——如清熒所言,善意的注視著。

    他咬咬嘴唇,將一塊死皮扯下來,鄭重地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努力成為那個善良的自己。”

    清熒轉回目光,在逆光的窗欞前,似乎淺淺的笑了笑。

    有丹兒相助,晚飯雖簡約些,卻也堪稱美味。用罷飯,看著天色不早,清熒四人正要同媚窗兒告辭,院門卻傳來一聲輕響。

    徐辭當先聽到聲音,不動聲色在清熒與媚窗兒說話時走到門口,將手虛放在門鎖上,眼睛微眯,朝外看去,卻冷不防對上一人頹唐雙眼。

    “……淳於公子?”

    徐辭略驚訝,隨即開門,將人讓進來。

    清熒等循聲望來,除卻媚窗兒,餘下的三人甚至都未同淳於崖說過話,隻得沉默,聽徐辭開口:

    “時候不早,淳於公子這是……”

    “我去了適瑕苑,聽說你們來了小樓。”

    淳於崖語氣低沉,答非所問,徐辭卻立時明白了:“是。離開適瑕苑時還借了淳於公子名目。先斬後奏之處,在此抱歉。”

    淳於崖搖搖頭,抬頭一一看過在場之人,目光落到阿筍臉上時微微一頓,片刻閉了眼隻作不見:“我來此是想問……媚窗兒你,可有今後打算?”

    媚窗兒一愣,苦笑道:“淳於公子一針見血。我無依無靠,也無技藝傍身。如何可言來日呢?”

    淳於崖默然,片刻輕聲一歎:“是笛兒……生前提過一句。她曾說起,若有朝一日你與她皆得自由,便一同在墓山腳下開個茶館,為風塵仆仆之人送去一絲寬慰。”

    媚窗兒全然怔住。

    清熒低垂了眼眸,一時欽佩苦澀,竟不知何等情緒占了上風。

    良久,媚窗兒方顫聲道:“若此乃桃笛兒之願……也自當是我之願。”

    她又簌簌地落下淚來。

    淳於崖似乎不願多留,言簡意賅:“明日,我會與工匠在樓前等你,一同往墓山去,商議建製事宜。”

    說罷,淳於崖便似逃跑一般,轉身快步離開。

    房內久久無人言語。

    許久,還是清熒緩緩握住媚窗兒雙手,輕聲道:“如此,也算了卻一樁心事了。”

    媚窗兒好不容易止了淚水,哽咽點頭:“是。隻是我未想到……笛兒竟有如此心意……”

    “廣撒善緣,確是奇女子。”

    徐辭說話卻望著清熒,說完又收了目光,示意丹兒先領阿筍出去等待。

    待兩人走開,徐辭才與清熒對視一眼,斟酌道:“有一事,或許該告知姑娘。”

    媚窗兒懵懂抬眸,徐辭看看清熒。

    清熒便低聲一歎:“其實……桃笛兒離世時,已身懷有孕。”

    “什麽——”

    媚窗兒赫然瞪大雙眸,反應了好一會兒,仍舊不可置信:“這麽說、這麽說……”

    “我與二女公子思索良久,對於是否告知淳於公子此事甚是為難。”徐辭也不禁低聲喟歎:“而他今夜來此……也是難得的向前走了一步。此時若使他知曉,隻恐又是一重打擊。”

    媚窗兒腦中混亂,片刻艱難點頭:“我……我明白了。若有合適機會……”

    她再難說下去,頃刻間梨花帶雨:“怎會如此,怎會如此……笛兒這樣好的人……”

    她將臉埋進手心,嗚咽起來。

    清熒隻被她的情緒帶得悲戚,轉過身去輕輕拭淚。

    徐辭待要安慰,卻聽門又是輕輕一響,卻是丹兒在外道:“姑娘……是胡嬸兒回來了。”

    徐辭看了媚窗兒一眼,對清熒點點頭,推了門走出去,正迎上在外欲言又止的胡嬸兒:“喲嬸子!趕巧呢,我們正要走。”

    胡嬸兒笑道:“店裏晚飯忙得差不多了,我算算時辰,你們應當還沒走,就來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

    “承您好意。”清熒與媚窗兒從內走出,微笑道:“本也沒多少東西,已收拾好了。”

    胡嬸兒望望眼睛紅腫的媚窗兒,微歎點頭。

    徐辭往後一瞥,走得離胡嬸兒近些,有意悄聲:“媚窗兒觸景生情,夫人難免得安慰幾句。”

    胡嬸兒一怔,認同道:“是,小娘子心善……賀公子,也確實可惜。”

    “正是此話。”徐辭順理成章接上:“媚窗兒適才說,她因賀公子緣故得以脫身於適瑕苑,也願盡力幫襯旁人,聊表安撫之心。您兒子炭火之事,媚窗兒已同賀府門房說好了,今後賀府冬日用炭,甚至夏日用冰,皆從令郎處走。如此,也算稍稍償還您夫婦倆對她與賀公子的照拂。”

    胡嬸兒不料有此一話,回過神來,又驚又喜:“哎喲,這……這可真是我兒得了照顧啊!賀府高門大院,我兒往後也算穩定無虞了。”

    她便要感激上前,卻被徐辭輕輕拉住。

    胡嬸兒不解,徐辭小聲道:“媚窗兒如此做了,卻大概並不願被時常提起感謝。畢竟……說一回,她便多想起賀公子一回啊。”

    胡嬸兒頓了腳步,重重一歎:“是啊……可憐孩子,自己都如此了……還想著給我兒謀個好差事……”

    她擦擦眼睛,對徐辭道:“老婆子我也不是不知事的。今後與媚姑娘互相幫襯著,也算我這做鄰居的一點報答了。”

    “您是好心人。”

    徐辭淺笑,轉頭對清熒點點頭,清熒便同媚窗兒道別,走出小院兒來,又與胡嬸兒惜別幾句,仍是丹兒帶著阿筍,四人離開。

    清熒走出一段去,回頭望,見媚窗兒怯懦走到院門口,對胡嬸兒福了福身。胡嬸兒忙扶起她,招呼幾句,依稀能瞧出是要她往後同自己一同吃飯等等。

    清熒轉回身來,籲出一口氣,才察覺已有微微白霧從唇邊溢出。天氣轉瞬已冷下來。

    “多謝你考慮周全。”

    她低著頭,有意無意踏著地麵上因月光而婆娑的樹影:“胡氏夫婦兒子的工事也有著落,媚窗兒也會因此得到關照。兄長若泉下有知,也會安心了。”

    “我也聽到你同她說得,要她將小樓餘下房間租住出去。確是你心思細密。”徐辭側頭看著她側臉:“租金哪怕低些,很快便會有人入住。人多起來,她的安全也能保證。”

    清熒輕輕點頭。

    此時李氏藥鋪已到,丹兒看看清熒與徐辭,將阿筍送到後門。

    阿胥正在後頭等著,有一搭沒一搭的玩著雜草,見人來了眼睛一亮,蹦跳起來,將阿筍接過來:“可回來啦!我給你收拾好床了,第一晚怕你認生,還是先和我一起睡!不過說好了,我要是說夢話或者打呼嚕,你嫌吵可得輕輕推我,不能一下子把我叫醒啊……”

    阿筍被帶著向藥鋪裏走,邊走著邊回過頭,又停了步子,對阿胥說了聲等等。

    小小的男孩對丹兒低聲說了謝謝,然後朝著清熒與徐辭,萬分鄭重地一拜。

    他再抬頭,那兩人還是站在原地,麵上笑意微微的瞧著他。

    此夜清光之下,他們始終並肩在一處,看著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似乎從此順遂安然,前路再無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