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暮山吟(二)
  第五十六章 暮山吟(二)

    媚窗兒抱著包裹,低眉順目跟在徐辭身後進了李氏藥鋪後院兒。

    阿胥正在晾曬藥材,抬眼先見徐辭,招呼了一聲;隨即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後麵女子身上,登時驚豔的眼眸圓瞪,臉頰不自然浮上一層紅暈。

    媚窗兒緩緩抬眼,望來一道疏離禮貌的眼神。秋波流轉間,卻連細柳婀娜也不敵她靜靜立在那裏不動分毫的窈窕。微風如此眷顧,自清揚的發絲,至翩然的裙裾,周身環繞著,給她渡上若隱若無的幽香。

    縱使在拔尖兒的美人中,媚窗兒也絕是魁首之列。

    阿胥慌慌張張垂下眼去,又在徐辭問話中慌慌張張抬了抬頭:“清熒呢?”

    他愣了愣,方才便停滯的腦子想了好一陣兒,才想起“清熒”是哪位:“哦,二女公子是吧……在前堂,請師傅看看能否收那個小孩兒做徒弟呢。”

    答完話,阿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麵無表情的徐辭,慢慢咂摸出些意味來:人前二女公子叫得客套,人後又生怕人瞧不出自己與人家相熟似的……這無緣無故的炫耀之心,從何而來啊?

    徐辭不去理會阿胥心裏這一大通彎彎繞繞,隻回頭對媚窗兒道:“此處藥鋪,李大夫與阿胥都是信得過的人。隻是前堂中那孩子……我如實同你說,是尤華兒子。”

    “什麽?!”

    卻是阿胥趕在媚窗兒前麵大驚小怪,一個跨步站起身:“他、他他是……”

    媚窗兒愕然,片刻低垂了眼眸,開口時聲音幹澀:“二女公子……真是寬宏大量。”

    徐辭定定看她一陣,隨後轉開目光淡淡道:“她心中苦楚,絕不比姑娘你少。但為醫者,首先看到人,其次看到何人。她走出這一步,內心糾結迷茫,本已不易。姑娘縱然不能理解,也勿要責怪。”

    媚窗兒驚慌,連連搖頭:“不,我怎會、怎敢責怪?我明白,二女公子與賀公子……原是一樣的。在他們心裏,或許都有什麽事情,比自身要重要得多。我隻是……在深感欽佩的同時,更覺自己恐怕一生都成為不了他們那般的人。”

    徐辭隨她最末一句話音落下,也不自禁沉思。他此前許多次自問,若自己麵臨清熒麵對的情況,會否會如她一般,清醒作出問心無愧的選擇。

    時至今日,他大概能夠肯定自己不能、不會。清熒多時的決定理智且正確,她即便極少時陷入不可避免的情緒中,也能及時將自己牽引出來,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殘酷的看待人事本身。

    隻有內心強大的人才能做到如此吧。而他……

    徐辭闔上眼眸,緩緩籲氣。再睜眼,便揭過此話,問道:“走吧。看看情況如何。”

    媚窗兒仍舊抱著包裹,跟著徐辭進到前堂。阿胥實在忍不住,也扔下藥材,站在門邊探頭探腦。

    堂內,阿筍雙手緊緊揪著衣角,垂著頭站在李大夫跟前,腳尖緊合,不時不自覺地踮一踮,渾身上下皆寫著局促;清熒立在他身後,瞧不出情緒如何,隻看著前方不語;李大夫坐在對麵,並不說話,卻也未曾掩飾著做些旁事,一直定睛瞧著阿筍頭頂發旋兒。

    丹兒袖手站在一旁,左看右看,隻盼有人打破這沉默。

    徐辭此時推門而入。

    幾人不約而同看去,先見徐辭,李大夫與清熒點頭,丹兒與阿筍抿唇;又見他身後的媚窗兒,李大夫神情並無變化,清熒淺淺一笑,丹兒麵色一滯,阿筍一片茫然。

    原本沉悶的室內愈加窘迫起來。還是清熒邁步走向媚窗兒,輕輕將她帶到正中,互相引見道:“李大夫,這位姑娘便是我兄長的心上人,媚窗兒。媚姑娘,昨日真相大白,得以為兄長平冤、為桃笛兒安息,正是借用了李大夫的此處藥堂。查證過程中,更得李大夫數次相助,實在是我們的恩人。”

    媚窗兒聞言,趕忙款款下拜:“小女子多謝李大夫。大恩大德,實在無以為報!”

    她邊說著便要磕下頭去。阿胥迅速竄到前麵,一把將她扶住:“哎喲姑娘,你這大可不必!我師傅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的,何況,”他眼睛滴溜溜轉向李大夫,“何況他呀,也不會覺得自己幫了什麽忙!”

    “臭小子,你又知道了?”

    李大夫倒笑起來,氣氛緩和些,揮揮手,阿胥連忙將媚窗兒扶起身,然後趕快抽回手來,隻覺得耳朵熱烘烘,撓撓頭站到李大夫身後。

    李大夫看向清熒與已站到徐辭身邊的阿筍,許久道:“言歸正傳。這孩子學醫一事,我瞧二女公子,有些操之過急了吧?”

    清熒一怔,道:“晚輩不知……還請前輩明言。”

    李大夫捋著胡子道:“你雖在我與這孩子兩方角度考慮了,卻仍非麵麵俱到。我願收,是一重考量;他願學,也是必不可少。然而學醫從來不是口頭上承諾的意願。天賦、勤勉,總缺一不可。人之在世,端哪碗飯,吃什麽藥,本也是有定數的。若他本領不在此處,縱使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又有什麽意思呢?”

    清熒恍然,無言以對,隻得低聲應是。

    徐辭便輕笑:“薑還是老的辣。如李大夫所說,對阿筍在此學醫並無意見。如此,不若先將他留下,看他是否有從此業的資質。若有,則皆大歡喜,若無,想來他也定能從李大夫處學到為人道理,總是不虛此行。”

    李大夫便哼一聲:“伶牙俐齒,巧舌如簧!”

    徐辭垂眸一笑。

    清熒便知,李大夫這是默許了。她便輕輕一推阿筍後背,示意他向前。

    眾人矚目中,阿筍喏喏走到李大夫麵前,膝蓋彎得毫不猶豫,話語卻遲疑生澀:“阿筍見過……”

    他也不知能不能、該不該如阿胥一般叫一聲師傅。

    還是阿胥反應過來,打圓場道:“唉,你便先叫著李大夫吧!我也是當了好幾年小學徒,才能叫聲師傅呢!”

    “是。”

    阿筍低頭低聲:“阿筍見過李大夫。今後……承蒙您與小哥哥關照了。”

    阿胥喜不自勝,深覺此後自己便不是周遭鋪子裏最小的那一個了,當了哥哥,下頭有弟弟要靠自己罩著——此時他倒似乎將適才徐辭所說的阿筍身世忘了個一幹二淨,見李大夫頷首,忙不迭上前去將阿筍拉起來,笑道:“沒事兒,別拘謹,今後這兒就是你家!你想和我一屋睡還是單獨去一間?哎喲,不過我可提前說好哈,師傅原來聽我說過夢話,我雖然做夢的時候努力想改,也不知道改沒改過來……”

    他輕快模樣,終於引得眾人心中陰翳消散。

    清熒見阿筍大概安置妥當,便向李大夫道謝告辭。

    一行人正要離開,阿筍卻在他們身後頭一回主動道:“我……我想先去幫哥哥姐姐的忙,然後再過來……”

    清熒驚訝回頭。

    說出這番話,顯然用掉了阿筍積攢已久的勇氣。他咬著嘴唇,不再多說一句,麵上表情緊張五分、忐忑五分,竟是一早便覺得自己會被拒絕似的。

    徐辭看看他,又看看清熒與媚窗兒,片刻點頭:“好,如果你願意,我們自然樂意多一人幫忙。”

    清熒不讚同的地轉頭看他,一旁阿筍也不料他竟會答應,一時間不由得愣住。

    清熒扯扯他衣袖,兩人稍走開一點。

    清熒湊近徐辭,小聲道:“何必要他去這一趟呢?雖說如今那小樓已煥然一新,但終究……你勿要以為他還是孩子,便對此事不以為意。”

    “我正是知曉他還是孩子,才明白孩童心思最為敏感。”

    徐辭輕柔回看向清熒:“你瞧他如今模樣,可是敢出現於人前的?他心中若先將自己否定,便再不能指望他如何平心靜氣,看待旁人必有的芥蒂。藥鋪是一時的避難所,卻不能是長久的庇護之處。人來人往,人多口雜,眾人稱讚李大夫醫德廣耀的同時,何嚐不是對阿筍的懷疑?”

    清熒垂眸不語。

    徐辭將聲音又放輕些:“我知道。麵對這孩子,你心中隻怕五味雜陳,好一分難免別扭,不理不睬又不是你脾性。你已經做得很好。餘下的,交給我如何?”

    他語氣何以能夠如此溫柔,如此體恤。

    清熒恍惚一霎,竟情不自禁心動一瞬,不敢再去看徐辭眼眸。

    她心中既感被認同理解的熨帖,又有被關照安撫的安然,低了聲音,麵若春水桃花:“好。依你所言。”

    徐辭輕輕一笑,將想輕撫她柔軟發絲的念頭壓下,示意媚窗兒、丹兒與阿筍跟上。

    媚窗兒抱著包裹,默默瞧著徐辭與清熒宛如一對璧人並肩走在最前;丹兒牽著阿筍的手,也偶爾說幾句話。她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麵,雖腳下走得這條路熟稔,兩旁所見的景相同,卻再無一刻比此時更加明確的知道,將要回去的那棟小樓,再也不是從前奢望的家。小樓之中,也再不會有人靠窗臨帖,對她莞爾柔聲了。

    她按捺下眼底濕意,打起精神,一一與麵上或詫異、或惋惜的,與自己相識的路人問好。

    一路如此走到小樓前的路口。媚窗兒望著外壁幹淨的小樓,不免頓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