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暮山吟(一)
  第五十五章 暮山吟(一)

    因著是中午,下午都有事要忙,徐辭與胡伯隻飲了幾杯薄酒,說好也非立刻就走,必然得收拾一番才離開的,約好有時間一定再聚。丹兒與熟稔了的廚子們告別,又再三與胡伯胡嬸兒互相謝過,這才依依不舍的離了飯館。

    四人走出一段路,清熒與徐辭不約而同住了腳步。

    丹兒牽著阿筍,奇怪道:“怎麽了姑娘?”

    清熒道:“現下要去適瑕苑接出媚窗兒。但……”

    她未說完,丹兒已明白過來,同樣為難地看向阿筍。

    阿筍不知適瑕苑是什麽地方,隻隱隱瞧出幾人不願他去,便乖乖巧巧,想把手從丹兒手中拉出來:“不用擔心我,我可以……”

    他本想說回家,卻一時愣住,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是有家難回,而是已然無家可歸。原本尤華來到建康,租住的屋子便是按日付錢的陋室;如今尤華已去,早晨駱定又找上門,他是萬萬不能自己回去的了。

    徐辭想了想,道:“這樣吧,你們倆是女子,本也不方便。我去找淳於崖一趟,請他幫忙。”

    他話音方落,清熒便接上,顯是二人想到一處:“我本也如此想,但……昨日見他精神不佳,隻恐他今日不願出門。”

    徐辭思索:“我先盡力一試吧。如若不成,我自行去接出媚窗兒,也未嚐不可。”

    清熒凝眉,終究點頭:“好。我與丹兒來時,叫車夫將馬車停在溜河旁,正方便你去東城。我們便先去李氏藥鋪。待你們收拾好媚窗兒東西,往小樓走時,順道叫上我們。”

    徐辭點頭,便與三人分開。

    他沿著來路往溜河走,偶爾一瞥不遠處,卻正見適瑕苑匾額。

    徐辭頓了腳步,想了片刻,先行走到馬車前,叫醒在其中睡覺的車夫,要他去東城淳於府,說徐公子相請淳於二公子於適瑕苑一聚。若人不在,便直接回賀府。

    車夫應了,徐辭轉了腳步向適瑕苑走。

    甫走到門前,迎客的老鴇眼尖瞅見他,渾身一抖,訕笑著不情不願地上前:“喲,小哥……您怎麽又大駕光臨啦?我已讓媚兒收拾東西了,隻是一時間也難以全部拾掇完……”

    “所以我來幫她收拾收拾。哦,一會兒淳於公子也來,你可仔細著點兒。”

    徐辭不以為意,一路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

    老鴇賠著笑,都快哭出聲來:“您這……我雖心疼媚兒要走,可也不敢不放人啊……淳於公子大可不必親自前來……”

    “您是不敢不放人,架不住有人不願她走出去。”徐辭輕飄飄往老鴇臉上一瞥:“說罷,剛剛是不是駱公子來找媚窗兒了?”

    老鴇一個激靈,趕忙道:“我可不是故意瞞您!隻是我千真萬確沒讓他見著媚窗兒啊!媚窗兒如今可是咱們適瑕苑的一尊菩薩,平日裏也不出門,我也沒那個膽子打擾淳於公子的人啊!駱公子來了,指名要探看,我也沒敢提您已經給媚窗兒贖身一事,隻說她尚未起,請他晚些時候再來……”

    老鴇說到此處,一溜煙攔到徐辭身前,懇求道:“好小哥,您行行善心,我這小苑子是哪尊佛都得罪不起啊!您不若推遲些再來接媚兒,就讓那駱公子見她一麵再說,成不成?”

    徐辭一挑眉:“嬤嬤這話說得倒不通邏輯。若當真兩邊都惹不得,為何卻同我說要我讓步,而非一早便如實告知駱公子?嬤嬤心中這杆稱,看來不平呐。”

    老鴇麵色一僵,徐辭冷了聲音:“今日,無論何方神聖阻撓,媚窗兒都必得安安穩穩走出這適瑕苑。你自己掂量掂量,是得罪一個駱定輕鬆,還是得罪淳於二公子與賀府輕鬆?適瑕苑在桃笛兒喪命、媚窗兒涉案的此時尚能開張營業,其中淳於二公子的錢財支持,賬本收支,白紙黑字,想來應當比嬤嬤記得清楚。”

    老鴇渾身一抖,猶豫隻在麵上閃過一瞬,隨即又要開口。

    徐辭也不指望她能如何良心發現,自顧將她拋在身後,尋到媚窗兒房前敲門。

    媚窗兒在裏頭應了,徐辭並不入內,隻道眼下隻他一人,過後淳於崖會來幫忙收拾,要媚窗兒將房內物件事無巨細的帶走。

    媚窗兒明白這是清熒未同來之意,便趕忙先將自己貼身衣物等私物收拾妥當,這才前來開門:“徐公子,還要您來接,實在……”

    她轉眼瞧見老鴇在樓梯口陰晴不定的臉色,隱約知道兩人不快,便幹脆不再說下去。

    徐辭詢問後入內,見媚窗兒果已將在外物品處理妥當,幾乎隻餘下家具等。縱然如此,帶走的所有統共不過兩隻包裹。

    他走到香爐旁,見原本在旁邊用以盛放香料的小盒也被一並收起,心知是媚窗兒不願丟棄任何一件與賀空有關之物;又藉此想起牆上那幅水墨山水圖,順而望去,果然已餘一片白牆而已。

    徐辭思索片刻,上前細細撫了撫那處牆壁,平整一體,也並未因懸掛字畫而與別處顏色不同。

    他正自沉吟,媚窗兒卻忐忑開口:“徐公子?可是,還有什麽我應當做得事麽?”

    徐辭思路一斷,好在原本便無什麽頭緒,便搖頭道:“不。走吧。”

    清熒不在,他愈發言簡意賅,自顧自提了媚窗兒包袱就走。

    媚窗兒一怔,卻不以為忤,低頭輕輕笑了笑,垂首跟在他身後出了門。

    老鴇見這架勢,心知無論媚窗兒還是徐辭,均是去意已決,斷然攔不得、攔不下的了。便一咬牙湊上前,生生擠出幾滴淚,知道徐辭軟硬不吃,便直看向媚窗兒哭道:“媚兒啊!我也算給了你幾年棲身之所,不求你回報什麽,隻求你日後跟著淳於公子發達了,能念點兒舊院兒的好處,勿要令人對咱們這些舊人趕盡殺絕啊!”

    媚窗兒全然不料她竟有此一說,驚詫間不由得滯了腳步。

    徐辭停了步子,回身皺眉。

    老鴇隻作不覺,哭天搶地:“你是有本事的,有福氣的!先有賀大公子掏心掏肺,又得淳於二公子英雄救美!媚兒,你可摸著良心說話,從前嬤嬤對你可曾苛待?哪一頓不是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你今後……”

    “我聽您這番話,倒是不願媚姑娘有今後似的。”

    徐辭冷冷上前,毫不客氣拎開老鴇,讓媚窗兒先抱著包裹,勿要離身:“淳於二公子庇護,是因媚窗兒與桃笛兒交好。淩晨時我來贖她的賣身契,也明明白白說了,是賀公子生前所願。老鴇若隻是看人眼熱,嫉妒酸楚,也便罷了,若是存了什麽別的心思,想為誰鋪路,爭取時間——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

    老鴇此前一番不避諱人的叫喊,早將眾人目光吸引過來。她全然不料徐辭是如此狠角兒,竟不顧忌淳於崖,將最後一層遮羞布扯開,登時慘白了麵容,幾乎哀求看向徐辭,求他勿要繼續。

    徐辭置若罔聞,冷笑道:“我先前曾來過一回,正趕上你要將媚窗兒逼死。於飲食上無所或缺,於性命上毫不手軟。嬤嬤這是本性暴露,還是學著哪位大人小人,後來沾染的習性?難不成一樁冤案裏,死了賀公子與桃笛兒尤嫌不足,你迫不及待,想親自再背負一條人命?”

    老鴇麵色煞白,卻半句話都說不出了。

    她明白,麵前此人,已然對駱定欲將與本案有關之人趕盡殺絕之意了如指掌。上回自己逼迫媚窗兒接客,也是聽了駱定意思,想要借此除去媚窗兒,卻終究因徐辭而未得手。如今徐辭將話擺到明麵上,她曉得,決定最終為哪一方做事的時刻,已然到來。

    老鴇頭冒冷汗,想法急轉之時,徐辭隻輕輕掃一眼圍觀人群。

    眾人早在他開口說話時便不約而同,屏息凝神。此時針落有聲。

    徐辭便又淡淡瞥一眼老鴇:“安心開你的適瑕苑。想兩頭討好,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那個腦子和氣運。適瑕苑將瑕疵肮髒都包在裏頭,再不謹小慎微些,”他忽而皮笑肉不笑的朝老鴇略略俯身,“縱使螞蟻,都能使這大廈傾塌。”

    老鴇麵如金紙,此時卻是連站也站不穩了。她猛退一步,重重撞到圍欄上,好險從樓梯上滾下去。

    媚窗兒下意識要去扶她,一伸手卻是滿懷行李。她並不知老鴇為何驚駭恐懼至此,更不知徐辭所言含義幾何。縱然她不願多想,甚至不願去想,卻也仍然察覺到,有什麽事情似乎被徐辭點破了。

    她懵懵懂懂地回過神來:天底下,說白了,何曾有挑選客人的青樓呢?除非客不是客,而是有所求之人。曾經前十名花魁的價那樣高,被選中的人卻往往足以支撐接連幾晚的花銷。那些人,終究是真將錢花在了適瑕苑中,還是從適瑕苑妙手回轉,反倒利滾利、錢生錢,從未失去,隻是得到?

    她環看一圈,周遭熟悉或陌生的臉,竟無一不在此時生疏冷漠起來。她後知後覺的懷疑起來——為何自己與桃笛兒資曆不深,卻得以力排眾議,成為十人之中的前兩位?為何她們兩人開始同賀空與淳於崖相戀,老鴇先是震驚、後是反對、最後竟然輕易妥協默許?

    今日這番死局……終究因何人而起?

    媚窗兒垂下頭,緊緊抱住包裹,仿佛靠著賀空的衣裳,才可堪生出些說話的力氣。她闔上眼眸,近乎歎息:“徐公子。……咱們走吧。”

    徐辭並不看向她,隻輕輕地應了一聲。

    媚窗兒至此走出適瑕苑。她餘生再未踏足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