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正童蒙(三)
  第五十四章 正童蒙(三)

    在場之人,無不是頭一回聽她如此說話,不由得俱是一愣。

    清熒道:“退一萬步講,駱公子也說了,這孩子與我有關。因此如何對待,我自然有權發言。卻不知駱公子是站在何等立場,以何等身份幹預插手?是駱大人查案不力,險些汙蔑清白之人,因此要賦閑在家,無事可做了嗎?”

    徐辭不料清熒竟如此伶牙俐齒,字字句句戳駱定痛處,片刻勾起唇角;丹兒直白,已完全不給麵子的笑出聲來。

    駱定麵色鐵青,就要上前,徐辭一步邁上,他又忿忿停下。

    清熒冷冷與他對視。

    良久,駱定歪頭哂笑,瞧著對麵幾人,不屑一顧:“不過爭口舌之快,二女公子倒同徐公子如出一轍。罷了,二女公子都能將家仇拋之腦後,一心向善,如何有我置喙餘地?”

    他放低聲音,與陰冷麵色一同,在樹蔭下聽得人背後一寒:“說到底,這孩子不過同他父親一般,無足輕重。畢竟他是死是活——賀大公子都不會活過來了,不是嗎?”

    清熒喉間一緊,就要開口,卻被徐辭摁住肩膀。同時駱定已不再戀戰,轉身離開。

    阿筍望著今早自己醒來時站在自己床頭,笑眯眯的問自己是不是尤華兒子的駱定離開;抬頭又見在剛剛在眾人前從駱定手中救下自己的徐辭與清熒,迷茫的想,原來是真的,自己在這世上已經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往左一步,是要殺自己的人;往右一步,是自己父親害死之人的親朋。他年紀尚小,從未想過“左右為難”四字,竟可以如此具象出現於自己身上。

    徐辭見阿筍一副混混沌沌模樣,清熒也一語不發,便微微的歎了一聲,示意丹兒牽著阿筍,暫如所言向李氏藥鋪去。

    他有意慢下腳步,與清熒同走在前麵的丹兒兩人隔開一段距離,確認阿筍聽不見他們談話了,才低聲開口:“你預備把阿筍安置在李大夫那裏?”

    清熒麵色凝重,搖搖頭:“並不是我說得算。藥鋪是李大夫的,總需看他意思;阿筍……”她看向走在前麵的那個小小身影:“也得讓他自己想明白。”

    “……難為你了。是我疏忽,竟未想到駱定會於光天化日之下,便敢行斬草除根之計。”

    徐辭沉聲:“既他露麵,我也不再隱瞞。尤華殺人放火,多半不是自己意願,而是受駱定脅迫或指引。但想必駱定從頭至尾並未說出確鑿的令尤華下手的言語,故而昨日尤華並未指認他。可尤華卻不知,從一開始,自己便是注定的棄子。”

    清熒呼吸一頓,雖然已然想到,但仍不自禁為這真相寒顫:“昨日……駱定說一案牽涉進三條人命時,我便覺奇怪。以他立場,即使譏諷,也不應算上尤華的性命才是。我本以為他是知曉桃笛兒有孕……”

    她糾結茫然的搖頭:“這一切,是為了什麽呢?駱定促使尤華火燒小樓,是本要直接殺害兄長而不成,還是一開始便存了借刀殺人之意?而兄長明明清白,卻又為何自盡?若凡此種種,都是針對賀府而為,則祖父或許在朝中也處處掣肘,此事絕不會於今日徹底結束……”

    清熒停下腳步,恍惚看向阿筍,又或許隻是漫無目 的的看向前方:“阿筍適才說,尤華是因為他的緣故走到今天。但若所有事端皆因打擊賀府而起……那麽導致桃笛兒一屍兩命、葬身火場的,莫不是賀家?人心當真如此莫測,真會因為敵對一人一家,而能牽扯進數個全然無關之人,甚至罔顧他們的性命嗎?”

    徐辭見她苦惱至此,迷茫至此,輕聲寬解道:“人心深沉,不可估量。世上有不為名利,甚至甘為旁人獻出生命之人,便也會有不擇手段,視人命如草芥之徒。起因不該是人本身,而是人之欲望貪念;即使要確鑿的落在某人身上,也絕不是受害者該當有罪被害,而是害人者要行傷人之舉。莫要因悲劇與自己有關,便去反思自己是否做錯。人生已然不易,要做得、能做得事還有許多,勿要給自己再上枷鎖。”

    清熒認真聽著,直至徐辭說完,一直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眸。

    身畔楓葉飄落,時節深秋,涼風漸起寒意。兩人卻都渾然不覺似的,在風聲、流水聲與遠遠近近的人聲中對望。此時此刻,此處此景,再無什麽比另一雙透出理解安撫的眼眸更能令人心安平靜。

    清熒緩緩的籲出一口氣。她微笑著,眉眼舒展,酸澀漸散:“多謝公子指點。我總在不該多想時多愁善感……還好有你。”

    徐辭搖頭:“之前許多次,是因二女公子為我點破迷津。今日所言,不過是我愚見。若有能幫到二女公子之處……”

    他說著,自覺這話生疏客套過分,不覺失笑;誰知卻見清熒也偏過頭笑起來,心知二人又想到一處,不由得心情愈好。

    兩人在下一個路口處追上停在那裏等候的丹兒和阿筍。

    見清熒走來,丹兒忙不迭招手,為難道:“姑娘——這孩子,他肚子餓了……”

    清熒一怔,徐辭笑道:“倒忘了這一茬。阿筍,你今日尚未吃早飯,是不是?”

    阿筍咬著嘴唇,半響點點頭。

    徐辭便轉頭看向清熒,一臉“你拿主意吧”的神情。

    清熒瞥他一眼,看看垂頭不語的阿筍,抬眼又看糾結的丹兒,歎息道:“好啦,那便先去飯館兒吧。丹兒正好也再做一回飯,全當咱們向胡伯胡嬸兒辭別。”

    四人於是轉道,前往胡氏飯館。

    自從來此幫廚,丹兒便幾乎未從正門入內過,倒因此有些不自在。

    一進門,胡伯正在前台算賬,嘴比眼快道了句“客人您請”,抬起頭來才見竟是徐辭、清熒與丹兒,驚喜的迎出來:“喲,徐公子,徐小娘子!丹兒姑娘!你們……”

    他邊說著話,腦中邊朦朦朧朧的想起今晨食客吃飯時的閑談,曾提及什麽小樓失火、什麽真凶清白,懵懵懂懂反應過來,不由得停下腳步與話頭。

    徐辭隻作不覺,衝從後廚走出的胡嬸兒一招手,道:“嬸伯,今日來,是同二位告別的。”

    “啊,怎麽……”

    胡嬸兒一愣,清熒早在走入飯館前便取了麵紗,此時上前執起她手:“家中有事,須得回去一趟,薑伯都已先走一步了。這幾日承蒙您二位照顧,今日想再借廚房,由丹兒下廚,全當我們借花獻佛,感謝兩位。”

    “徐小娘子忒客氣了,隻是,哎喲,這也太突然了。”

    胡嬸兒略急,轉眼瞥到自家丈夫對自己微微搖頭,神情一僵,隨後被徐辭打斷,不作他想:“還有一事。小樓失火案真相,想必兩位已然聽聞。夫人心善,隻覺那媚窗兒如今無依無靠,便將小樓租給她了。”

    胡伯與胡嬸兒麵麵相覷,許久道:“徐小娘子大善……我們也不是不明是非之人。日後做了鄰裏,必然對媚窗兒盡力幫襯。”

    清熒與徐辭對望一眼,對胡伯胡嬸兒點頭謝過。

    丹兒便挽了袖子進了後廚。見有萵苣,想起阿筍已餓,便簡單煮熟後配了一碟醬料,先行送出去讓阿筍填填肚子;隨後見午餐菜品已來,便選了條季魚,將魚片切得極薄,用秋油細細浸泡後加入纖粉、蛋清裹住,下入油鍋,加佐料炒製。

    她轉頭間另一名廚子遞來一隻肥雞,是知曉她多半最後一次來此下廚,有心再多學幾招。

    丹兒便笑笑接過。她剁下兩隻雞腿,去筋骨剁碎,卻手巧非常,全未傷及外皮。又將雞蛋清、粉纖、鬆子肉,一同剁成小塊。她又取了些雞脯肉,切成小方塊,一並用香油煎成金黃色後撈起,放進準備好的碗缽內,加入半斤百花酒,一大杯秋油,一鐵勺雞油,隨後將煮好的筍幹、香覃、薑蔥放入。最後將剔肉時剩下的雞骨頭、雞皮蓋在上麵,加入一大碗水,放進蒸籠裏蒸透,待端上桌時去掉雞骨與雞皮。

    丹兒這一道雞鬆做得認真非常,其他廚子們瞧得也屏息凝神。待到真的端上飯桌,盛到已圍坐的幾人麵前時,在場之人均投來驚羨目光,食指大動,立時品嚐起來。

    阿筍自昨晚便沒有吃過飯,此時幾乎狼吞虎咽,扒著飯埋頭苦吃。

    他倒也並非聞不見那肉香陣陣,隻是不敢去碰。眼見飯已下去小半碗,碗中卻被人放進一塊雞肉。

    阿筍怔怔抬頭,卻見是右邊的清熒收回手去,目光並不投向他,仿佛未曾動作似的,專心夾起一筷青菜,卻又放進他碗裏。

    “別隻吃白飯,菜肉都要用些。”

    她的聲音並非如何輕柔,但不知怎地,阿筍眼中忽然一陣濕潤,眼圈兒立時紅了。

    他趕忙掩飾著低下頭,嗚嗚隆隆的應了一聲,和著眼淚將菜肉一口口填進嘴裏。

    徐辭坐在阿筍左側,看著清熒淺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