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未肯枯(二)
  第三十二章 未肯枯(二)

    徐辭同清熒不著痕跡的換過一個眼神,轉過身去,滿臉不耐:“一大早出門也沒能避過駱大人,可見還不夠早。”

    駱旗門麵色一僵,旋即一笑而過,恍若未聞:“今日來此,本是欲向徐公子與徐小娘子賠罪。若打擾您二位……”

    “駱大人當日曾言,不過為執行公務。次日又見駱公子,也是同樣說辭。如何?我竟不知,這公務原是因人而異的。駱大人今日又想問些什麽?”

    清熒罕見咄咄逼人起來,隻因徐辭方才趁駱旗門說話之際,暗中在她手心畫了個圓,她便知曉,此前所說得身份之事大概已定,駱旗門今日才會造訪。此時態度淩厲,更易使他信服。

    駱旗門一頓,片刻垂頭苦笑,抱拳道:“徐小娘子,叫您見笑了。原本這等官場中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居多。擾了您清靜,實在不該。之後若有機會,麵見聖上或皇太子時,微臣必定負荊請罪啊。”

    徐辭微微抿唇。

    好個老狐狸。駱旗門此語顯然將不信不服四字暗中說了個明白。說出皇帝,不過是試探徐辭與清熒究竟敢不敢令他走到這一步:駱旗門不敢招惹皇室是大事,但若徐辭二人無故攀扯皇親,何嚐不是更為要緊的彌天大罪?

    清熒的手本隱在身後,聞言不禁一顫。

    徐辭輕輕圈住她手腕,麵上穩如泰山:“駱大人有苦處,草民明白。今後還要多加仰仗駱大人照拂,故而草民鬥膽建議。若您當真心中有愧,何苦去陛下麵前惹注定的不痛快?我夫人歸根結底,乃是皇太子妃的堂妹。您要請罪也好,問話也好,到底是先去沈家更為合理,斷沒有自己將不妥戳到頂頭的道理。我夫婦二人恰好昨日商量,有歸寧打算。您若還想確認什麽,我們配合官府,將時間提前幾天,也未嚐不可。”

    他說話時麵不改色,毫無躲閃的迎著駱旗門試探眼神。

    待他說完,駱旗門隻輕輕一笑:“徐公子言重了。怎會還有什麽話要問呢?我隻是怕某日陛下知曉此事,責問微臣,微臣反倒落了知情不報之罪過。有徐公子如此說,又見徐小娘子也是寬宏大量之人,駱某不再擔心有一日被突兀問責,便也徹底放心了。”

    清熒不言,隻漠然的看著他。

    她怕多說多錯,落在駱旗門眼中,卻是隱含怒氣一般,便知趣道:“駱某稍後還有公事在身,便不再打擾二位。犬子時常出入西城,若有何處能用得上他的,徐公子盡管吩咐。告辭。”

    待駱旗門的背影也望不見了,清熒才鬆了口氣,撫膺輕籲一聲。

    徐辭鬆開手,笑道:“怎麽?確實言之鑿鑿,氣定神閑呐?”

    清熒一頓,隻覺此話耳熟,回眸見徐辭調侃神情,半響反應過來這正是駱旗門上門那日下午丹兒對自己的評價,一時哭笑不得,嗔怪道:“你呀,就顧著笑話我吧。在手心裏畫個圈兒?若不是我猜對了,說出什麽反話來,可又得費心思圓呢。”

    “我原本意思,便是想告訴你,你隻管說些什麽,我都能圓回來。”

    徐辭無辜,見清熒驟然震驚神色,不由得笑起來:“誰知你一步到位,直接落到確鑿上。還是二女公子膽大心細。”

    清熒萬沒想到,竟是歪打正著,又回想方才對話,不免後怕道:“那、那就是說,若身份一事未成,便、便真的欺君了?你,你……”

    徐辭頭一回見她慌張模樣,隻覺新奇可愛,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清熒愣了愣,反應過來,禁不住踮起腳尖輕輕一敲他額頭:“還開玩笑!”

    徐辭假裝吃痛,啊喲一聲,到底住了笑聲,笑意卻許久不去。

    清熒也淺淺的帶了一絲笑影,扭過頭不去看他,又突然發覺方才動作流暢親昵,不由得微微紅了臉。

    徐辭隻見她微紅耳尖,還以為她仍有些氣惱,便低聲解釋道:“原也沒誆你,是我當時未反應過來。等你說罷因人而異四字,我才醒悟,若非駱旗門已收到關於你身份的說法,絕不會急於來此一趟,又行試探之舉。隻有他聽說之後仍不相信,才會再借來賠罪之機示弱確認,減去後顧之憂。”

    “確實。此人說話滴水不漏,顯然在來之前就已考慮過我們的應答。”

    清熒仍背著身,等涼風將自己麵上的熱氣散去,同時思忖:“從先引出陛下,再到你提及沈家,最後得出沈家不說、皇帝便不知曉、他便不會被問罪一事上……中間任何一個環節若有紕漏,我們都過不了關。而若順暢走到最後,他也達到自己的目的。都道伴君如伴虎,此番轉圜深沉心思,不愧是散騎常侍之位。”

    “他侍奉的就是天下首位的心深似海者,此等本事若是沒有,早不知被貶到何處、還有沒有性命留存了。”

    徐辭口吻冷硬,清熒回眸看他,心中陡然掠過他此前幾次提及皇室時的語氣神態,朦朧間大概有了幾分猜測。

    但猜想終究是猜想,絕沒有好奇追問或言明不解的立場。兩人便在漸有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沉默下來。

    少頃,徐辭打破安靜,當先道:“無論如何,此事總算是暫且告一段落。咱們還是按照在小樓中的計劃各自……”

    他話音未落,眼尖瞅見遠處一個人影向這邊快步跑來。

    清熒循他目光看去,隻見薑垂喘著粗氣,神情既有微慌又有如釋重負,直直朝著她盡量奔跑,卻又出於稱呼不便不能叫喊,隱隱可見額間汗光。

    清熒的心猛然一跳。

    她快步迎將上去。薑垂至她麵前,一時未收住勁,一條腿直直跪倒下去。

    清熒嚇了一跳,薑垂卻就著仰望姿勢扶住她手肘,眼中希冀茫然並存:

    “二女公子……桃笛兒,找到了!”

    清熒雙手扶著薑垂手臂,聞言手上動作一緊,麵上卻看不出悲喜:“知道了。您先起來。”

    薑垂這才覺出自己行為不妥,趕忙顫顫巍巍的站起。

    徐辭餘光瞥見周遭有人看到,紛紛投來的詫異好奇眼神,幹脆示意兩人跟上,重新回到小樓。

    “老奴糊塗了,竟險些未控製住。若是當眾叫嚷起來……”

    尚未落座,薑垂便懊惱。

    清熒安慰道:“您也是關心則亂,無需自責。桃笛兒是在棄山找到的?”

    薑垂未料到清熒思維如此清晰,仿佛這消息不是她等候了幾日的、時時掛心之事,但也明白茲事體大,連忙收斂情緒,搖頭道:“不……說來離奇,竟是在尋常人家下葬的墓山裏找到的。”

    清熒凝眉。

    徐辭便道:“不僅如此,還正式的有棺材、有墓碑。是也不是?”

    薑垂一驚:“確實……如此。徐公子如何知曉?”

    “不如說,果然如此。”

    徐辭轉頭,看著漸漸明白的清熒,卻對薑垂解釋道:“原本依裴大人勢力,想在棄山找到一具幾日前丟下的屍體,應當易如反掌。花費幾日時間都尋不到的原因,隻可能是被人有意藏起。而藏起之地,不是在棄山之中,便是在棄山之外。”

    薑垂思索,也覺是此理,點頭認同。

    清熒卻問道:“但裴大人他們是如何得知桃笛兒墓穴所在呢?”

    “自然有人告知。”徐辭接過話去:“藏起桃笛兒之人或許一開始有不願她被人找到的理由。但拖延至今,或許發覺我們尋找之意堅決,除卻棄山,墓山一定會是下一個搜查之地,早晚而已,不如自己先說明;又或許,他不願桃笛兒被找到的理由已經消散,因此即便說出也無妨。”

    “……聽徐公子之意,像是已知道是何人將桃笛兒……”

    薑垂話音未落,徐辭便微微牽了牽唇角:“不隻是我。二女公子,恐怕也已經想到了。”

    薑垂驚異看去,清熒麵色一派平靜,隻有徐辭隱約看到她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手中絹帕:

    “有理由、有本事,幾日前藏起桃笛兒,幾日後又能堂而皇之告知天下,自己是出於一腔深情將舊情安葬的——唯有淳於崖。”

    薑垂怔住,片刻才想起點頭確認。

    徐辭便平聲道:“若此人如媚窗兒描述一般,則這在佳人離去後延綿不斷的情意,著實能令天下人喟歎。但——”

    他並未說下去。清熒似有所悟的看來,與他對視:“你說,‘若如媚窗兒描述’?你是懷疑,媚窗兒所言,不是真實?”

    “畢竟非當事人,其中恩怨幾何,既不是身在其中,真假如何得知?”徐辭淡然道:“媚窗兒欺瞞與否,我不敢斷言。但即便她無意行欺騙之舉,若從一開始得到的消息便是錯的,自然也無法告知我們正確。”

    “桃笛兒若對淳於崖心懷憤恨,確實有顛倒黑白的可能。”薑垂皺著眉聽兩人分析,得出自己的結論:“但依你們轉述的、當日媚窗兒的說法,淳於崖與桃笛兒和另一個姑娘之間的恩怨,總不會隻有幾人知曉。若想知道實情,多問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