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未肯枯(三)
  第三十三章 未肯枯(三)

    “所以,媚窗兒不知的,不應當是此處。”

    清熒被薑垂此語點明,思忖道:“此種事,沒有隱瞞的可能。畢竟其中涉及兩條人命,怎麽抵賴都不可得。但……桃笛兒與淳於崖在此事過後對彼此的感情如何……這才是媚窗兒可能不會真正知曉的。”

    徐辭幾不可見的淺笑,頷首認可。薑垂目瞪口呆,顯然未跟上兩人思路。

    而這頭,徐辭已自顧自說下去:“若兩人之間尚有感情,則淳於崖今日舉動,便顯得合理些了。不然,藏匿一具與本人牽涉頗深的屍體,對淳於崖、對淳於家,有何好處呢?”

    清熒隻覺胸前一口悶氣,憋在當中難上難下。她撫住心口,長長一歎:“無論如何……找到屍體,便當盡力查明死因。兄長清白與否、桃笛兒因何而死……幾日過去,總該有個結論了。”

    她眼中光芒不滅,神情堅定,既有孤注一擲的決絕,又有暗含希冀的期盼。

    徐辭定定看著她側臉,良久起身:“說得不錯。出發吧。”

    他與清熒一同,迎著窗口落入的日光,大步踏出門去。

    棄山在建康城郊外,墓山與之相對,距建康城門近些,但也終究在城外荒郊。

    三人乘著馬車趕到時,墓山入口處已不多不少的圍了一圈人,想是有消息靈通者聞風趕來。

    清熒低著頭跟在徐辭與薑垂身後,避人耳目,由在其中的裴府中人接進墓園中。

    待無聲行過一段路,將喧囂拋在身後了,引路人方回身衝徐辭與清熒行禮:“在下裴銘,見過徐公子、賀二女公子。”

    清熒回禮,徐辭抱拳:“裴兄。勞您費心,實在多謝。不知淳於崖可在?”

    “在。”裴銘言簡意賅:“他今晨到訪府上,道今日才知裴府在尋桃笛兒屍身,故而特來相告所在。家父朝中有事,不便前來,我便請淳於崖帶路,方才以山下圍觀人甚多為由阻攔他離開。不知賀二女公子可願以真身與他見麵?”

    裴銘年紀不過二十五六,行事卻穩重妥貼。薑垂心中暗讚,回頭看向清熒,見她蹙眉,半響搖頭:“我想,暫時不要。眼下還不知他突然坦白此事有何意圖。若暴露我身份……唯恐打草驚蛇。”

    裴銘沉吟,片刻點頭。

    幾人繼續向前,在已能望見刻著桃笛兒名字的墓碑前,徐辭尋了處隱蔽角落,要清熒與薑垂站在那處,不必出麵。

    徐辭便與裴銘一同走過去。

    他二人一個流星趕月如青竹,一個身姿挺拔如鬆柏,不同風姿,站在一處,分外引人注目。兩人一現身,周遭人的目光便不自覺被引去。

    一臉不耐站在場中的正是淳於崖。他撇頭看來,見是裴銘,嘖了一聲:“裴公子,山下人散得如何了?”

    裴銘語無波瀾:“尚未盡去,淳於公子勿要心急。”

    “勿要心急?”淳於崖嗤笑一聲,走上前來:“我一片好心,為配合裴府裴大人辦事,將原本不必說出的桃笛兒所在告知你等。你等便是如此借機扣押平民?裴公子,莫非是懷疑我與桃笛兒之死有關,欲要屈打成招吧?!”

    “若真如此,淳於公子何苦不問自告,自投羅網?”徐辭接過話去,語氣一時之間難辨喜怒,哪一邊都覺得是在替自己說話:“再說此案我一個外鄉人尚且覺得存疑甚多,若有蹊蹺之處,更加萬萬不應顛倒黑白啊。”

    裴銘知曉內情,隻不說話;淳於崖卻似找到知己一般,萬分激動,隻恨不得衝上來猛拍徐辭肩膀:“這位兄台所言極是!我承認,此案中兩人均與我有關,但我既然坦然在此,便是心中無鬼無愧!為桃笛兒立碑安葬,不過是不願見她魂靈遊離罷了。”

    裴銘仍舊不言。淳於崖也不理他,直問徐辭姓名來曆。

    徐辭簡單介紹過,又道:“今日徐某來此,也是因眼下所居住的小樓正是彼時涉案屋舍。此時房契尚未至官府更名,故而尋得此案真相,於我而言確實也是迫在眉睫啊。”

    淳於崖理解點頭,又不解疑惑:“徐兄如此說,我能明白,隻是……殺害桃笛兒的凶手不是確乃賀空嗎?如何談及真相二字呢?”

    徐辭同他對視,與他同樣情緒流於表麵,未及眼底:“淳於公子對桃笛兒一往情深,恐未注意。這幾日來,徐某在街上閑逛時,偶爾聽得幾句閑言碎語,俱能證明賀公子在小樓失火時未在西城。故此……”

    他有意不說下去,不動聲色觀察淳於崖神情。

    淳於崖一派自然,驚異道:“什麽?竟有此事?”

    裴銘在一旁,點頭確認:“正是。我也派人暗中尋訪,得此結論不錯。因此桃笛兒死因幾何,便是關乎能否定罪於賀空的關鍵。”

    清熒隱在樹後,逐漸攥緊衣袖。薑垂無聲的離她近一點,聊表安慰同在之意。

    陽光下,淳於崖沉默半響,長長一歎:“都道是入土為安……但一來我同賀公子總算也相交一場,二來……若真凶另有其人,我也確實應當給桃笛兒一個交代。幾位要驗屍,我不能拒絕。但考慮到我同桃笛兒的關係,加之家父與祖父怎麽也算當朝官員,若有何事我定然抵賴不得——淳於崖今日便先行告辭,不知可否?”

    他突然如此客氣,清熒百思不得其解。徐辭與裴銘卻並無意外模樣。

    裴銘點頭道:“淳於公子所言甚是。今日得你協助來此,裴某多謝。日後若還有事要得你相助,便再去府上叨擾。”

    淳於崖舉步身形一頓,回頭似笑非笑看一眼裴銘,隨即告辭離開。

    待到淳於家一行人走得遠了,清熒方從樹後緩步走出,蹙眉道:“我不明白……我以為他會再加阻攔,再如何也死纏爛打一番……怎地卻如此……”

    “好說話?”徐辭慢悠悠接過話去,挑眉道:“這位淳於二公子,絕非酒囊飯袋。他字句中既再三表明自己問心無愧,不怕驗屍,又提明他祖父淳於量與父親淳於岑。這二人近來方升遷不久,若淳於崖當真在此時被為難,當今朝堂認為他是被陷害的朝臣同儕,隻怕不會在少數。”

    “到那時,反倒是家父易被推出,成眾矢之的。”裴銘搖頭,轉眼見清熒滿臉“還能如此、竟有此事”的神情,又出言補充道:“但請二女公子放心。無論如何,真相最要緊。黑白是非,總不會因人言改變。若賀公子真為凶手,則裴府愛莫能助;但若冤情昭昭,家父與裴銘,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多謝裴公子。”

    清熒鄭重福身,裴銘避過,示意她不必多禮,轉身吩咐手下開棺。

    清熒立在一旁,靜靜瞧著黃土起落,木棺漸顯,仿佛連那墓碑上的黑字也跟著愈加清晰起來。

    她望著那些字,並不靠近。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曾是那樣鮮活美麗的一生。

    眾人合力,將木棺自地下抬起至地麵。棺蓋被打開,屍身被抬出,仵作點了皂角蒼術,又每人給了片薑含在口中,小心翼翼的俯下身去。

    徐辭站到清熒身邊,略偏頭看她平靜側臉,又低頭見她青筋顯然的手背,想了想,垂下手去,將自己的手背與她相抵。

    清熒微微一顫,因用力而顫抖的、緊握的拳放鬆些許。兩人並肩而立,在無聲的當場,手背相貼,彼此溫暖。

    過了不知是瞬息之間還是漫長時刻,仵作抬起頭來,謹慎鄭重道:“死者口、鼻內有煙灰炭塵——可初步判定,是因火燒而死。”

    清熒身子一軟,直直倒下去。

    徐辭一把扶住她,緊緊護住她身軀;薑垂撲通跪倒在地,聲音蒼老,哽咽著隻念出一聲“長公子”;在場諸人聽了此語,神情各異,卻無人言語,一時間除卻風聲瑟瑟,隻餘壓抑的啜泣,回響在空靈的墓園之上。

    “如此,若能徹底證明賀公子在小樓失火時不在現場,則清白可證。”

    良久,待清熒與薑垂心情稍做平複,裴銘走向仵作,再問:“身上可還有其他傷口?”

    “是。脖頸處有掐痕,觀力道輕重,並不致命;同時頭上有敲擊傷口,像被反複擊打所致,但同樣無傷性命。”

    仵作示意裴銘看去,又覺身前多了人影,抬頭看卻是眼角仍紅通通的清熒,不覺一愣,很快低下頭去:“同時,死者肢體上有撕抓痕跡,但並未受到侵犯。”

    清熒呼吸一頓。

    徐辭皺眉道:“我鬥膽拚湊一二:以我們所探知的經過,殺害桃笛兒之人與她相識,是由桃笛兒開門使其入內。其後殺人者起了歹念,欲行不軌,桃笛兒不從,凶手便將其擊暈,隨後縱火,方釀成慘劇。”

    “此語確能自圓其說。”裴銘認同,但又道:“隻是推測終究是推測。凶器、證人、證物。即便賀公子在失火時不在現場,但桃笛兒身上傷口,卻也得查明是否是縱火者一人為之。自家父命我注意此案,我便命人守在小樓附近。依照常理,由案發前向前推進,即使存在少有人走動時,也不過短短幾瞬。若真是不應出現在那處的人進了小樓,應當有人注意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