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酒半酣(三)
  第三十章 酒半酣(三)

    徐辭故作考究,又單獨要一小盞,並不對著酒壺直接飲下,而是每樣倒些出來,小口啜飲品鑒。

    小二直瞧得膽戰心驚,心道這恐怕是遇到行家,稍後便要挑刺了;可又見徐辭速度不快不慢,隻是尋常飲酒一般,不覺滿腹疑惑,無從訴說。

    徐辭一番掩飾,喝到第八壺,正見酒封上寫著“白墮春醪”三字。他有意作出微醺狀,隻做不覺,多飲了一遍,而後擱下酒盞,氣定神閑的坐在原處一動不動。

    此時本不是正經飲酒的時間,酒肆內人並不多。他這一輪動作,引得在場之人紛紛側目。

    小二便頂著眾人好奇目光,小心翼翼的湊上前去,問道:“少、少爺……不知小店的酒……您可還滿意?”

    徐辭一語不發。片刻,打一個酒嗝,含混道:“差強人意……”

    小二大喜過望,連聲謝過。

    徐辭便朦朧著雙眼,瞧過在酒館內諸人,大手一揮:“若、若諸位兄台不嫌,餘下酒水盡請分取!我、我家夫人本不樂意我飲酒……”

    他寥寥幾語之間,眾人麵上本是各異的神色變化著又是不同,但麵上大多還是出言謝過;也有本不缺錢,隻看一場熱鬧的,嘴上嗤笑嘩眾取寵,自不去理會。

    徐辭一概隻作不知,又揮揮手,吩咐小二前來:“你,你且將這一壺,”他指指白墮春醪,“給我捎些帶走。此酒我嚐著甚好……不過……”

    他說著自顧自皺了皺眉。

    小二如何不知此人是個大財神,連忙俯下身去問:“客官可還有何顧慮?此酒名為白墮春醪,正是小店招牌啊!”

    “此酒雖好,卻、卻醇厚非常,氣味難消。”徐辭以手支頭,閉目糾結道:“我雖甚喜,卻擔心夫人怪罪……”

    “這不正趕巧兒了嗎,小店特製的外帶酒壺,正能助您一臂之力!”小二喜上眉梢,連忙將那徐辭暗中瞅了許久的酒壺取來:“少爺您瞧,此酒壺外表如一,內裏卻暗藏玄機——”

    徐辭睜眼,隨小二示意看去,卻見酒壺壺口處被一分為二,同時一側內壁多點了朵簡約梅花,一側空白。

    小二笑道:“來小店品酒的客人,有時大事在身,不能盡興飲酒。或是飲酒後急需清醒,散去酒氣。於是小店便想出這招來:一隻酒壺,一分為二,一側盛清水,一側盛美酒。酒飲罷,欲清口,便飲盡白水,再簡單衝洗,酒味全無,還能幾番再用呢!”

    徐辭醉眼惺鬆,哼了一聲:“倒是機靈。我若不問,你也不拿這好東西出來。”

    小二忙賠笑道:“小的怎敢擅自揣度少爺心思?尋常客人來,多半在此飲了就走;少數要取走的,也多半以普通酒壺盛了也罷了。知道其中奧妙的,大多是熟客口口相傳呢。不瞞您說,雖道這一隻酒壺因內有乾坤稍稍貴些,但卻可反複使用,倒比次次重新買一壺酒便宜些呢!畢竟打酒和買酒……”

    小二話說一半,驚覺這話倒有些瞧不起徐辭似的,大為懊惱,趕忙找補:“啊不過,這,這也是意趣,意趣嘛!建康城中許多名流公子,也樂意賞小店這酒壺的光哩!便是不飲酒,當個玩意兒把玩,也不損什麽顏麵嘛!”

    徐辭一頓,突地想明什麽,心中大概有了計較。

    他瞥瞥天色,算著時辰,便歪歪扭扭的起身,小二趕快伸手扶他:“哼,小夥計說話還算中聽。既然如此,必定常常光顧。結賬!”

    待到他繼續歪歪扭扭的提著酒壺走出一段路去,回頭眺望也望不見陲邊酒肆了,徐辭伸展幾下手臂,醉態盡消,快步向李氏醫館走去。

    臨進醫館前,正見路旁一口大缸,其中一缸清水。徐辭略略一想,將酒壺中酒水找了條小河道盡數傾倒,又從缸中灌滿清水,仔細漱去口中酒氣,這方走進醫館內。

    清熒不在前堂,回想她先前所言,多半在後麵搗藥。徐辭衣裳上到底仍舊酒意彌漫,原本等著候診的人敢怒不敢言,不敢招惹醉漢,倒使他長驅直入,直到坐診的李大夫跟前。

    “無知小兒,多大的事情也給我排隊!”

    李大夫眼也不抬,專心把脈寫藥方。

    清熒與外間本一簾之隔,聞聲順著縫隙看出來,卻見是徐辭站在那裏,吃驚之下趕忙出來,輕聲同李大夫說了幾句。

    李大夫這才抬頭,見徐辭竟罕見有些束手束腳的立在原處,頓了片刻輕笑一聲:“原來是你。既是來尋心上人,便進去吧,別擋著病人看診。”

    他語氣調侃難被發覺,等候的病患卻隻聽字麵,厭惡神色消去不少。

    徐辭畢恭畢敬謝過,被同樣微紅著臉的清熒引入後院中。

    “……怎地一身酒氣呀?”

    徐辭尚未靠近清熒,她便敏銳嗅出不對,不明就裏看了徐辭一眼:“你……跑去喝酒了?”

    “……跑這個字,倒顯得我做賊心虛似的。”

    徐辭無奈,舉了舉手中酒壺:“我去找到了那晚所見的碎片對應的酒壺。”

    清熒眼中一亮。

    徐辭便將方才在陲邊酒肆的發現理清說明,又道:“那酒館櫃台酒水價格紛雜,若賀公子在那處請淳於崖喝酒賠罪,同時叫上了曹賓;從高處取下低廉的白墮春醪,淳於崖初去,絕不會發覺此酒價低。同時酒壺機關新奇,縱使當了贈禮贈予,也不至失了臉麵。”

    清熒便蹙眉:“這解釋確實能串聯起他三人相識一事。但是……你為何特地點明酒壺贈予淳於崖的可能?莫非,你懷疑……”

    “淳於崖或許不是凶手,但案發處的那隻酒壺也不一定便屬於賀公子。”徐辭解釋道:“記得嗎?咱們初進小樓那晚,察看過門窗,均無撬鎖破壞痕跡。因此推斷,入內者不是有小樓鑰匙,便是桃笛兒認識之人,為他開得門,主動使其入內。”

    “而晌午時,曹賓曾說,他們三人曾人手一隻酒壺……且案發當晚他與兄長飲酒,是在東城。”清熒緩緩坐下,扶住一旁桌子,指尖微微發抖:“兄長既要沽酒,又已花錢買了容器,便會以這酒壺盛酒飲用。因此、因此——那晚在小樓中所見的酒壺碎片,極有可能不是兄長的!”

    徐辭點頭,同意她說法,又補充道:“或許在媚窗兒房中搜尋,便能找出酒壺。但僅憑此點,仍不能撇清賀公子身上嫌疑。”

    清熒緊緊地閉了閉眼睛,重重點頭:“是。這不過是一件物件,並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她快速思考,腦中隱隱作痛:“但若淳於崖確實曾經持有這種酒壺,而酒壺又不見了……那事態,或許便當真有變化了。”

    徐辭看著清熒發白指尖,輕輕籲出一口氣,走到她身旁另一座位上坐下時,以衣角拂過她的手:“此事,便托媚窗兒查驗吧。觀午後情形,她應當已同淳於崖聯係上,一時半刻,適瑕苑無人敢尋她的麻煩。稍後我修信一封,請她尋找酒壺所在並尋機試探淳於崖。相信不日便會有答案。”

    “……好。”清熒垂下頭去,複起身,從一旁鋪陳的藥材中選出幾樣,低頭搗製,不再說話。徐辭知她心情複雜,也不打擾,悄悄找小夥計要了紙筆,正快寫完時,眼前便被放下一杯水與一粒藥丸。

    “醒酒和防止頭痛的藥丸。”清熒眨眨眼,淺笑道:“徐辭公子不是要幫我試藥嗎?今日機會正好,可不能讓你跑了。”

    徐辭這才看向她剛剛所用的藥材,見有桔皮、陳橘皮、檀香、葛花、綠豆花、人參、白蔻仁等,不由一愣,隨即恍然失笑。

    他服了藥,轉眸見清熒已製了不少藥丸與藥劑,分門別類一一規製,確實簡便清晰。他想了想,將信封好,正要同清熒說話,她先遞過一包藥來,對微訝的徐辭道:“你既然要去給媚窗兒送信,順道將這安神丸給她吧。其中有百合、刺五加、首烏藤、合歡花、珍珠母等,滋陰清熱,養心安神。她如今不焚香,隻怕難以入眠,服用此藥,多少能好些。”

    徐辭微笑,接過藥包不再多言,自去依言前往適瑕苑。

    再歸時,時間已近晚膳時。徐辭便直接在醫館門口等清熒出來,兩人一同慢慢往小樓回。

    夜風微涼,路人漸少。清熒與徐辭相隔一段距離,並肩在幾日來已逐漸熟悉的這條路上徐行。兩人並不說話,旁人看來或許還以為是年輕小夫妻吵了架互不理睬,隻他們自己知道,奔波操勞整日,而與身邊此人不多言語,緩步前行回家的此時,正是難得內心平靜安寧的時刻。

    因想著總不能整日借丹兒之便去進人家的後廚,加之家中尚有食材,清熒二人便未往胡家飯館去。如此散漫踱步,回到小樓,正是飯點。

    兩人進了廚房,清熒看過存貨,便淨了手挽起袖子,對徐辭笑道:“我的廚藝定然趕不上丹兒,隻是勉強果腹倒還可以。公子若不嫌棄,便請賞光一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