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酒半酣(一)
  第二十八章 酒半酣(一)

    沙伯一頓,沉思回憶起來。

    片刻,他點頭:“約是兩月前……尚未出事兩月前,似乎是有個女子來過。是不是那桃笛兒,我不知道,但媚窗兒我識得,一回公子帶她來時,另一個女子在外麵等候,便是她。”

    清熒點點頭,沙伯卻又想起何事,補充道:“哦,對了,若是她們那裏有這習慣,倒可能更確實些。”

    “習慣?”

    清熒疑惑,沙伯解釋道:“稱作習慣似乎不妥……習俗吧。那個曾同媚窗兒同來的女子發飾上,有一支桃花簪。若她便是桃笛兒,不是正合了名諱嘛。”

    清熒的心猛地跳起來。被刻意而不舍割舍的希望重又死灰複燃,她緊緊抿唇,聽沙伯繼續:“那女子說自己頭痛,又具體說不出是什麽時間開始的。我把過脈象,似有痰飲,又見她噯氣,或是肝經痰鬱之症,便開了半夏厚樸湯。”

    “肝氣鬱結,胸肋隱痛……”清熒沉吟,追問道:“除了與媚窗兒同來的那一次,她隻來過這一回嗎?”

    “是,隻此一回。”沙伯肯定道:“賀公子也是為免節外生枝,在帶著媚窗兒來時同我說,隻在我坐診時前來叨擾。話是如此說,他們也來了不過這兩回。頭一次,誰也未看診,隻同我要了些安神香。”

    “安神香?不知是何配料?”

    清熒隻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忙又出言詢問。

    沙伯一愣,冥思苦想,半響苦笑:“二女公子恕罪。這幾日繁忙,也出了些各色安神香,且我偷懶隻以筆記,竟未曾用心銘記於心。萬幸賬簿上記得還算清楚,您若是想要,我去給您找出來。”

    清熒自覺追問過甚,連忙起身賠禮,道:“不勞沙伯,我自取便是。您坐診本是為百姓,卻一再為我家事煩擾……實在對不住。”

    “二女公子此話,我便不敢苟同。”沙伯笑起來:“若無賀府,無賀老將軍,無您,怎會有橘井堂?哪有挖井人吃不得井水的道理?”

    清熒便一笑,見待得時間也不短了,便即告辭,準備自去前台取賬簿。

    臨出門前,清熒回眸對沙伯道:“如今橘井堂事無巨細,俱賴您決斷。您若有信得過的學徒等,能幫襯得您一二,大可招募,不必再過問於我。”

    沙伯聞言一愣,隨即頷首。清熒便與徐辭告辭。

    走到前台,清熒左顧右盼,見一時無人注意,伸手敲敲桌台。

    正垂頭撥弄算盤的小夥計抬頭,見清熒衝他眨眼,愣了愣才回過神來此人是誰,就要喊叫,被徐辭毫不客氣的捂住嘴。

    “別出聲,聽著。”

    徐辭聲線低沉。

    小夥計第一反應便是二女公子被此人威脅綁架,連衣飾都不似往常了,可見此人心機叵測;第二反應連自個兒的逃生路線和呼救語句都想好了,又是緊張又是躍躍欲試,直要一舉將清熒救出苦海。

    他心中翻江倒海,正要同清熒換過一個機智了解的眼神,卻見清熒正嗔怪著笑看著麵目不善之人一眼,衝自己點點頭,而後伸手拉下此人胳膊。

    “勿要聲張。我要看一眼這一月的賬簿,勞煩你找出。”

    清熒在徐辭遮擋下戴上麵紗。

    小夥計呆了片刻,忙不迭地將賬本取出,又情不自禁的看了清熒幾眼。

    她今日一席亮色衣衫,襯得整個人明豔動人,容光煥發。這樣明媚的色彩,她穿著卻仍舊透出一股難得的清冷。若說從前的淡色衣裙清雅,如同園中最為潔白耀目的水仙;那今日這席紅裙便是山崖盡頭,旭日之下,淩風盛開的一朵秋海棠。

    小夥計從前從未覺得,清熒也能如此明豔不可方物,不由得反反複複偷偷瞅了好幾眼。誰知正瞧得出神,視線卻被驟然遮擋。他嫌棄的一抬頭,正見徐辭立在他與清熒之間,眼神淡淡的瞥下來。

    小夥計立刻低頭繼續撥弄起算盤來。

    清熒不知他二人之間的來往,道謝後早自細細翻看起來。

    “黃熟香四斤,白附子、茅香各二斤,丁香皮五兩,藿香葉、零陵香、檀香、白芷、生結香各四兩,茴香二兩,甘鬆半斤,乳香一兩,棗半斤……”

    她很快便找到一日所出的安神香記錄,指給徐辭看:“此香名為漢建寧宮中香,確實是那日在媚窗兒房中所焚的。”

    又向後翻找幾頁,找到一例半夏厚樸湯:“半夏、厚樸、茯苓、生薑、蘇葉……確如沙伯所言。這應當便是給桃笛兒的。”

    徐辭點頭,餘光見有人好奇看來,便輕嗽一聲,裝模 作樣牽住清熒手腕:“好了夫人,求學也罷了,咱們且回吧?我可饞入建康城門時那陲邊酒肆的好酒呢。”

    旁邊有人聞言便笑:“小哥是從外地來?可巧,陲邊酒肆實在物美價廉,您倒是會挑選。”

    “哪裏哪裏,也是朋友推薦。”

    徐辭同那人客套幾句,順理成章問出幾處平民飲酒聚會的場所。兩人還了賬簿,出了橘井堂,便當先往東城的一處所在去。

    雖說此時不是用飯時分,此地也林林總總有些人在。徐辭示意清熒留在車上,自個兒走到眾人麵前,自來熟的問了個好:“小弟初來乍到,見諸位也是愛酒之人。不知各位可否推薦一二城中酒肆?”

    幾人原見他兩手空空的走近,都有些提防;但酒友之間本就靠酒水二字打通關係,聽徐辭如此一問,哪有甘心落於人後,不趁機顯擺自己閱酒無數的道理?一時之間,幾人七嘴八舌,竟好似建康城中家家酒肆都是他們投資開設的一般。

    一彪形大漢道:“說起酒肆,那必得是東城會寄酒館!一壺棗集酒,可是絕佳!”

    一瘦小男子反駁:“這話有失偏頗吧!分明得是膠灣酒館的黃酒味道醇厚!”

    一身形佝僂的老人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後生不識貨,不識貨啊!要說建康酒肆啊,還得啊,是濁康酒肆的泛齊酒啊……”

    三言兩語之間,各人互不相讓。徐辭也不打斷,耐心等眾人各自爭論聲漸消,才抱拳道:“幾位提到的酒肆與推薦的酒,我俱記住了。隻是在下身住西城,還得等日後有機會,才能與幾位暢飲。”

    “西城?西城也有不少好酒館!不過離得遠,我們也懶得去。”那彪形大漢道:“你若是想知道西城有名兒的酒,可以等等曹賓,那小子整天溜溜達達,有時候入夜了還偷偷在街上拉人喝酒呢!”

    “不過遲了一陣兒,做什麽,嗝,又編排我?”

    徐辭方要說話,身後便先傳來一陣衝天酒氣。他心中有數,回過身去,衝著來人道:“這位便是曹賓兄吧?”

    “什麽、什麽曹賓兄,哪來的兄。”曹賓晌午便醉醺醺的了,不知是徹夜飲酒,宿醉未醒,還是晨起便飲酒的緣故,說話顛三倒四:“我老遠兒就聽見你們說什麽這兒的酒好,那兒的酒好,我呸!建康城中真正的好酒,還得是陲邊酒肆的白墮春醪!”

    “陲邊酒肆”四字一脫口,無論是馬車中未露麵的清熒,還是在底下周旋的徐辭,腦中那根弦都輕輕一響。

    徐辭便接話道:“在下初至建康,確實曾在城門附近見過陲邊酒肆,隻是尚未入內品酒。聽您如此了解,可是時常前去?”

    曹賓此人本是整日渾渾噩噩,有酒便喝,有肉便吃之人,正如人所言,每日並未有什麽固定的落腳之地,與當場眾人不過點頭之交。此時餘人俱自去喝酒說話了,他見落了自己沒什麽意思,便含含混混的回答:“時不時常的……有空便去,無空便不去唄,這有什麽好問。”

    “我隻是好奇。您既身在東城,特地跑到西城城邊飲酒,若不是那酒極好,便是您是真正愛酒之人,不吝步伐。”徐辭麵不改色,一通奉承:“隻是在下絕無您這般雅興,若您在西城那裏也有同此處一般的朋友,能夠一同飲酒作樂的,可否下回相聚時,帶帶小弟?”

    他語氣誠摯,姿態放低,曹賓不自覺自滿起來,暈暈乎乎吹噓道:“見你如此誠心,好說,好說!真心愛酒之人實在難找啊,實在得碰運氣!不,不瞞你說,”他又打一個酒嗝,“要不是那天晚上我遇見那賀家公子,我也懶得往那陲邊酒肆去哩!”

    清熒眼皮一跳,禁不住悄悄撩起馬車車簾一角。

    徐辭仍從容自若,仿佛不自知曹賓說出什麽重要的話來:“還是陲邊酒肆好酒引人吧?”

    “唉,這你就,你就不懂了。”曹賓一本正經的說教起來:“有時候,飲酒重要,誰同你一起飲酒更重要!你,你以為喝酒就隻是喝酒?人情往來,日後升官發財……不都在一頓酒裏?”

    他自以為謹慎,實則明目張膽的看看四周,壓低聲音:“我遇上那賀公子的那天晚上,見他一臉失意,就主動提議請他喝酒。附近最近便是陲邊酒肆,我當夜請他一頓,那今後等他回到賀府,定能百倍千倍的還我啊!何況賀公子確乃君子,之後又為我引見淳於家的二公子,一人一隻新奇酒壺,有時互約飲酒,豈不風流快活?可惜,可惜!我是不信……他是殺人凶手!能同我一樣品味,覺得白墮春醪好喝的,能是殺人凶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