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疑無路(三)
  第二十七章 疑無路(三)

    清熒徑直走到房內坐下,顯是仍有些生氣。徐辭也不打攪,也不安慰,隻是瞧著她不說話。

    片刻,還是清熒抬起頭,對上徐辭直直看來的眼神,不由得一愣:“怎麽了?為何這樣看著我?”

    “自與你相處至今,尚未見過你生氣樣子,難免新奇。”

    徐辭倒不遮掩,清熒無奈一笑:“這有什麽可新奇的?人有七情六欲,哪有不會生氣的?”

    “是啊,人有七情六欲。”徐辭淡淡重複,見清熒目光一頓,輕輕一笑:“氣惱、歡欣、厭惡、喜愛。情緒既然出自於各人,自然各花入各眼。強求人人對待他人的方式都完全相同,那是大道之行的世道才能做到的。然各朝各代更迭至今,可曾有達到這種理想的國度?”

    清熒懵住,隻覺徐辭一番話突地將她這股氣悶提升到從未想過的高度;可細細品來,又似乎全然符合她心情。

    糾結思索一番,她幹脆搖頭歎息:“罷了罷了。君子和而不同,我確實不應當強求丹兒什麽。或許有一日,她有機會親自見見媚窗兒,便會改變些想法吧。”

    徐辭點頭,眼角餘光望著樓梯處丹兒身形動了動,轉回眸來輕輕一笑:“不知二女公子特地叫我上來,除了不願再同丹兒爭論,還有何事?”

    清熒嗔怪瞅他一眼,走到房內角落的一隻木箱前,打開來,鄭重捧出一張白紙:“公子見多識廣,且瞧瞧,這紙可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徐辭見她神色認真,便也斂袖接過,甫捧到手心便氣息一頓,旋即泰然自若,寸寸以指腹略過,又同清熒先前一般拿起,對著窗外透進的月色看了看。

    清熒見他這一輪動作與自己前一日近乎一模一樣,愈發屏住呼吸,希冀徐辭能瞧出什麽端倪來。

    誰知徐辭很快便擱下紙張,搖頭道:“此物看來,隻是一張尋常紙張。”

    “……這是那日收拾小樓,整理櫃櫥時,從其中一疊衣服之間發現的。”清熒失望低頭:“這張紙看來並不便宜,又似乎特意被隱藏,不欲被人發現似的,我便下意識以為是有什麽門道在……”

    “此時懷疑卻無果的,若真有深意,隻要多加留心,未必以後不會有結果。”徐辭寬慰道:“譬如我們明日至橘井堂,在東城大可一問,是否有人與更夫同樣在深夜見過賀公子。又譬如,依李大夫所言,賀公子既嗜酒,或許能尋到酒友。千頭萬緒,總能指向一處,不必因這一物煩擾。”

    清熒點頭,重振精神:“公子說得是。此案千絲萬縷,要做、能做得事還有很多。何況,在尋找桃笛兒一事上我隻能等待,確實心中不安。”

    他們二人此時身處二樓,一上來便交談,尚未來得及燃起燭火。

    此時窗外烏雲蔽月,竟一瞬間光亮驟減,生出夜深人靜,月黑風高的氣氛來。

    清熒倒不怕黑,但黑暗總歸令人難安。她正要起身要去點亮蠟燭,便聽徐辭生硬幹澀的聲音響起在身邊:

    “袖手旁觀,確是世上頭一件窩囊事。”

    清熒驚訝看去。

    昏暗房間內,他的側臉大半隱在黑暗中,唇齒翕動,喃喃似自語:“好在……今時今日,尚不至無能為力。”

    他說罷,沉默良久。

    現下所身處的這幢並不寬闊的小樓,似乎總能一再勾起不願他回想起的回憶。如同第一夜踏進小樓時那般,徐辭的耳邊似乎又傳來竊竊私語、呢喃呼喚,伴著淒風苦雨,一齊侵擾混沌了他的神思。

    “……公子……徐辭?”

    清熒原與徐辭相隔一臂距離相對而坐,瞧出他不對,清熒忙湊近,輕輕搖搖他手臂。

    徐辭幾乎登時驚醒過來,下意識一把握住清熒手腕,眼眸略紅,抬眼望她。

    清熒稍微一驚,但素日在橘井堂也曾見過白日魘住之人,因而此時不至驚慌。

    她輕輕柔柔開口,並不試圖掙脫徐辭攥得她生疼的手:“徐辭,我是賀清熒。我們現在在西城小樓。”

    她不知,她無意省略的“建康”二字,若此時添上會有怎樣可怖結果。

    徐辭聞言,反應一會兒,片刻回過神來,如溺水一般開始喘起粗氣。

    清熒仍不敢妄動,略高聲些呼喊薑垂送碗熱水上來。

    薑垂踏入房內,便見徐辭坐在椅上,滿頭大汗;清熒俯著身子,被徐辭緊緊抓住手腕,仍滿麵關切。

    兩人都未注意到他,直到他走到清熒身側,徐辭才抬眼瞧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倏爾放開。

    “……抱歉。”

    他嘴唇微動,低聲沉悶的說出兩個字。清熒隻是搖頭,轉頭見薑垂那碗水尚嫋嫋的冒著熱氣,便示意他先擱在一旁,對徐辭輕聲道了聲“得罪”,伸手為他按壓起印堂穴來。

    驟然去碰印堂,人大多下意識退後。好在清熒當先提醒,徐辭隻微微後避,明了其意後不再動作。

    清熒複執起他手,在內關穴上輕輕揉按。

    不一會兒,徐辭便焦慮漸消,神安清明。

    水也正晾溫了,薑垂便端來讓徐辭飲下。

    徐辭又默,抬了頭欲言又止。

    清熒便以眼神示意無需掛懷,隻道沒事就好,自己困了,明日大家都有事,且先各自睡下吧。薑垂便與徐辭一先一後出了她房間。

    次日晨起,丹兒已早早被胡嬸兒胡伯請走,薑垂也趕往裴府。

    清熒梳洗完畢,果依昨日所言自櫃櫥中取了一件杏紅色外衫,內裏配一件緗色衣裙,倒也相得益彰。

    下了樓,廳堂中徐辭正在桌前等她。桌上丹兒一早備好早餐,以紗罩蓋住,防止變涼。

    兩人互相問過晨安,俱不提起昨夜之事。直到出了小樓,清熒要上馬車,對徐辭說了聲“勞駕”,徐辭才低聲開口:

    “昨晚……多有得罪,還望二女公子海涵。”

    清熒一怔,搖頭道:“公子未有得罪之處。該是我心急,忘記燃燈。夜色昏沉,本就易生煩思。公子切勿放在心上。”

    她言語間顯然是已明白,徐辭此次事發突然,正是因環境幽暗無光所致。

    徐辭暗歎她心細如發,便默默頷首。

    清熒又道:“如今在李大夫藥鋪幫忙,我本也想著,或許可如昨日提前製好健胃消食的藥丸一樣,將些常用補身健體一類的藥材先行搗製為成品。一來節省時間,取用方便,二來也便於隨身攜帶。”

    徐辭露出認同神情,清熒便偏頭一笑:“但凡事既然都有開端,總需有人做那第一個嚐試者。若徐辭公子同意,便由你做我這主意的頭一位顧客。若得見成效,也好向李大夫真正建議。如何?”

    徐辭一愣,旋即明白她用意,多半是要做些安神藥丸給他隨身攜帶,以防萬一。

    他隻覺心間一陣熨帖溫熱,周身騰起暖意來,望著清熒的眼眸不自知溫和繾綣,眉眼柔和起來。

    他與清熒相對而望,發覺彼此俱是莞爾,語中笑意不禁更濃:“既二女公子相邀,徐辭自然恭敬不如從命。”

    至此,他心中昨夜遺留的擔憂已消,心無旁騖,不多時便駕車同清熒回到橘井堂。

    清熒下得車來,抬頭望著橘井堂大門,一時心中五味雜陳。既有離別數日,一朝得回的感慨,又有憂心被人認出的忐忑,不由得躊躇不前。

    徐辭便在此時借寬廣衣袖遮擋握住她手腕,外人看來隻當是牽手交疊,俱投來善意玩笑的目光。

    “夫人不是想來橘井堂瞧一瞧?咱們過後還有事,勿要耽擱了。”

    清熒回神,對徐辭點點頭,兩人相攜進了橘井堂內。

    因著清熒出走,沈遵禮又去了新安郡,往日裏轉圜有餘的醫館內竟隻餘了沙伯一人坐診,臉上已現疲憊之色。

    清熒心中愧疚,不免得垂下眼來,待排到她與徐辭時低聲問詢:“沙伯……要您這般勞累,實在辛苦。”

    “醫家本職,多謝姑娘體恤。”

    沙伯下意識客套一句,抬頭看向麵前坐下的女子,卻正對上清熒緩緩摘下麵紗,不由得一愣,隨即一喜:“二女……”

    “噓。”

    徐辭食指一豎,沙伯登時閉了後麵聲響。

    好在初建橘井堂時,清熒顧慮到來此看病之人多是窮苦人家,囊中羞澀尚是平常,疑難雜症也不在少。為保護患者,特地將診脈看病之處單獨設在裏間,入內便闔門,以此維護私密,不必被外人聽見。

    沙伯打量過清熒周身裝扮,見不似以往,以致他一時之間竟未瞧出;又轉眼見徐辭,左思右想,心中已明白個八九不離十,隻得歎道:

    “二女公子實在不必愧疚。您離開賀府,我相信是無奈之舉。賀公子之事……我也多少聽聞。您且放心,橘井堂還有我呢。您隻去做自己想做之事便好,不必擔憂。”

    “您如此通情達理,體恤我任性之舉……更叫我慚愧了。”

    清熒垂下頭去,相對沉默,但又想到外麵有人等候,隻得強打精神,切入正題:“如此,這段時日請您多加費心。我今日回來,一來是為看看橘井堂,二來,是有事向您請教。”

    沙伯點頭,清熒便低聲:“未知您可曾為西城適瑕苑的桃笛兒姑娘看過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