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疑無路(二)
  第二十六章 疑無路(二)

    徐辭此語一出口,清熒便察覺胡嬸兒拉著自己的手猛然一僵。

    她不動聲色地同徐辭換過眼神,隻作不覺:“胡嬸兒與胡伯這家飯館遠近聞名,身為鄰友,自然若有機會便會來品嚐。若是不來……也必然非出於本心。”

    她有意對徐辭嗔怪:“你瞧你這話問得,叫胡嬸兒怎麽接呀。”

    胡嬸兒抬眼見徐辭聽了清熒責怪,就要衝自己賠禮,連忙擺手:“哎呀,不過尋常一問,有什麽說不得的?徐公子真是將徐小娘子放在心上。”

    她歎一口氣:“賀公子那般好的人,原也不該是不能提起的才是。他曾經來我這小飯館光顧,不過零星幾回;雖說他租了那小樓,白日裏卻常在那適瑕苑中為人謄寫帖子,即便回來也多是深夜了。我們倒也難得碰上。他頭一次來,便是聽我說我家有個飯館,他便帶上了媚窗兒一同光臨啦。嘖,那媚窗兒長得確實漂亮……”

    胡嬸兒說罷,突然想起清熒就在身旁,唯恐她吃味或惱怒,忙不迭綴上幾句:“啊,不過……我也有段時間沒見過那媚窗兒了。她若要來小樓這邊,總與賀公子一起,或是陪桃笛兒來;若賀公子同行,便總會來打聲招呼;若兩個姑娘一起,多半低眉順目在街上走,不同人說話的。說來……兩個姑娘也不是什麽壞人啊。”

    清熒不語,徐辭好奇道:“我有一事不解。桃笛兒若來借宿,再怎麽說,屋子也是賀公子租下的。為何不是他帶著桃笛兒來呢?”

    “這……”

    胡嬸兒不料他有此一問,看看清熒又看看徐辭,半天無奈道:“徐公子,你是……唉,男女有別,親疏有別啊!賀公子是正人君子,怎麽能帶著桃笛兒回小樓來?那豈不成了……”

    她不便再說下去,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教育道:“男女之間,總得避嫌啊!桃笛兒與賀公子從不會在小樓獨處,這不僅是賀公子尊重桃笛兒,更是讓媚窗兒心安啊。徐公子,你初為人夫,或許還不知道這些,但是、但是……”

    徐辭還沒怎麽,清熒已被胡嬸兒說得麵色通紅起來。

    她輕輕一嗽,暗中瞪徐辭一眼,徐辭便無辜道:“我,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若是如此,那案發那日,賀公子應當沒見過同桃笛兒一起回小樓才是吧?”

    他這一語石破天驚,胡嬸兒頓時愣住,良久未語。清熒抿著唇,默默瞧她。

    半響,徐辭連喚她兩聲:“胡嬸兒?胡嬸兒?咱這飯館位置極好,那日您可曾見過賀公子與桃笛兒麽?”

    胡嬸兒一個激靈,眼睛快眨幾下,別過眼去:“見、見過自然是見過……他們倆確實沒有一同回去,那桃笛兒是一人先回的,後來……後來我交接那日的晚飯食材時——我記得應當有羊蹄、小雞和蘑菇——正見到賀公子從小樓那邊走來,說要回適瑕苑呢。”

    “怎麽,媚窗兒倒沒陪著她?”

    徐辭不給胡嬸兒喘息思索機會,又即刻發問。

    胡嬸兒僵硬道:“是啊……我問了賀公子,他說是那日桃笛兒自稱身體不適,要借小樓一歇。但媚窗兒又脫不開身,便叫桃笛兒自己來。之後究竟不放心,媚窗兒便請賀公子回來替她照看照看……”

    她雖言語閃爍,卻與媚窗兒所言對上了。清熒垂下眼瞼,聽徐辭緩了片刻,偃旗息鼓:“胡嬸兒莫見怪。我與夫人如今身在案發小樓,實在難免對此案額外注意。這是這幾次的飯錢,煩您點點。”

    胡嬸兒措手不及,接過錢來,待回過神來,徐辭已與清熒將自己用過的碗筷洗好,準備告辭了。胡嬸兒連忙上前推拒,清熒輕聲安撫一定要她收下,胡嬸兒好半天才遲疑點頭。

    兩人請胡嬸兒轉告丹兒,先行回到小樓,一路無話。

    一進門,見薑垂也已回來。

    薑垂見了清熒二人,頓了頓搖搖頭。

    清熒知曉在亂葬崗尋屍骨無異於大海撈針,哪有那樣容易,便先壓下自己心中情緒,反倒安慰起薑垂來。徐辭本想說什麽,頓了頓也暫時擱置下去。

    清熒便又說起今日下午身份被李大夫看穿一事,薑垂思忖片刻,震驚道:

    “此等脾性,言語間又同西陽王相熟……莫不成,這位李大夫,竟是館陶李姓、世醫家族?”

    “我也這樣想。但他既不說姓名,我想也無需多問。”清熒道:“李大夫願意在西城開一家小小藥鋪,隱姓埋名,不為名譽。隻此一點,便著實令人欽佩。秉持一顆醫家至善之心行走世間,又何須分明姓甚名誰呢?”

    她語氣淡泊明然,薑垂不禁一愣,片刻笑言:“一日不見,二女公子似乎愈加風輕雲淡了些。若是那位李大夫之功勞,改日塵埃落定,老奴定要去言謝啊。”

    清熒微微一笑,轉眸見徐辭也含一絲笑意看著自己。僅燃了一盞燭火的桌椅兩旁,他們二人分坐兩端,光明各分一半,落在彼此身上。

    直至此時,清熒方得以仔細看過這人輪廓樣貌。她行醫問診,見過之人各色各樣,對於俊美醜陋,原不在意,卻仍不知為何,在今夜窗外的月色與屋內的燭光下,對著徐辭的清俊麵容微微臉紅起來。

    燈花一爆,清熒被這聲音驚得回過神來,欲蓋彌彰拿起手邊茶盞。卻不知徐辭同樣倉促的回過頭去,喉結微動,眼神飄忽不知要落到何處。

    丹兒上午都能瞧出二人關係變化,薑垂又豈會看不分明?他好不容易按下嘴角笑意,清清嗓子,將這兩位各懷心思的少年少女的目光引過來:“明日,老奴依舊前往裴府,聽裴大人安排繼續查找。倒是今日得裴大人提醒,二女公子或可從衣飾上與從前稍作改變,或許便不至如今這般惹人懷疑。”

    “衣飾?”清熒不解。

    徐辭倒反應過來,點頭同意:“確實如此,還是裴大人思慮周全。”

    他轉向清熒,解釋道:“你此前所著,大多清麗簡約。此乃你的習慣,輕易不得改變。而若你外出,時常麵紗敷麵。此時……”

    他不再多言,清熒已然明白:“原來如此。那,我便換些……鮮豔衣裙?”

    確實習慣使然,即使說著清熒也猶豫起來。徐辭情不自禁一笑,很快抿唇壓下:“正是。反其道而行之,至少旁人不會第一反應便想到你了。”

    清熒便思索道:“我記得昨日收拾衣物時,見過女子外衫,應當是媚窗兒的,顏色確實明亮。既然如此,我明日便借來一用。徐辭,”她頓了頓,到底決定不再說出後麵的“公子”二字了,“明日上午,可否請你隨我回一趟橘井堂?”

    徐辭一怔,隨即淺笑著點點頭。

    薑垂幾乎要忍不住笑意了,卻聽丹兒聲音由外向內傳來,顯是聽見幾人談話,人未跑到跟前便急急反對:“姑娘,姑娘!你如何穿得媚窗兒衣服啊!若是要什麽顏色亮的,我一早去給你買就是了!”

    薑垂尚未說話,清熒便斂了麵上笑容,平聲道:“丹兒。你倒說說,媚窗兒衣服我為何穿不得?”

    丹兒似被問住,躊躇片刻,剛眼前一亮要開口,被清熒堵回去:“若要說不合身,我自然稍稍束袖束腰等等,略做改變即是。不許搪塞。”

    徹底沒了話語,丹兒良久隻垂頭道:“您分明知道為什麽……”

    清熒和緩道:“我自然知道。隻是你以為,你此語之中的分明二字,於媚窗兒而言,便公平嗎?因著世人皆是如此認為,便是對得嗎?”

    丹兒疑惑的抬起頭來。清熒繼續道:“不過一件衣物,供人穿著打扮,又分什麽高下?我穿得,你便穿不得?正如你烹製菜肴、我診脈開藥。食材與藥材莫非會因為用者不同而變化嗎?若不會,你我又會因為用者不同而敷衍或格外認真嗎?”

    丹兒逐漸明白過來,但心中終歸仍不服氣,輕聲反駁:“姑娘舉例,並非全部吻合吧。衣裳和食材藥材又不同,後麵這兩種用過之後,自然不能再給旁人……”

    “你……”

    清熒略有薄氣,徐辭淡淡接過話去:“丹兒姑娘說得是一口菜、一匙藥。二女公子所言乃是一盤菜、一味藥。偷梁換柱,大可不必。”

    丹兒嘿了一聲,正要開口,徐辭便繼續說下去:“即便從丹兒姑娘的角度考慮,更應一視同仁。你乃庖廚,自知於不同人而言,便是同樣一口菜也可能味道不同。但這總不會是菜有問題。衣服也同樣如此。她穿有她的考慮,你穿有你的打算,何嚐不是因人而異?將對人的不滿轉嫁到物上,若是客人這樣對你的菜肴,你又如何作想?”

    清熒開始隻安靜聽著,還奇怪徐辭怎地突然同丹兒一五一十的辯起來;誰知到了最後一句,他又突然挑明實質,驚得她急要阻止,卻已然來不及。

    丹兒驟然被說破心事,臉都漲紅,卻梗著脖子不肯認輸:“我若無錯處,自然由得誰說什麽,我都不會理睬!可那媚窗兒……”

    “好了。”清熒打斷她,麵色不虞的起身:“丹兒。我告訴你咱們要搬來小樓居住的那日,同你說得話,看來你是全然忘記了。”

    丹兒一怔,清熒向徐辭示意,隨即回身上樓:“明日我同徐辭公子回橘井堂,你仍去胡伯的飯館幫工吧,正式做工的第一日,莫要遲了。”

    全然愣住,丹兒惶恐的喚了一聲“姑娘”,清熒的身影卻已經消失在樓梯轉角,徐辭跟在她身後,兩人上了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