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疑無路(一)
  第二十五章 疑無路(一)

    清熒難以自持的顫抖起來。

    她指尖抵在台麵上,因用力而泛白,但總算神思仍然清明,開口間顫聲幾不可聞:“勞駕……這日所出的一斤鬆油,並不常見吧?”

    小夥計笑嗬嗬的替李大夫垂著肩,聞言望過來,粗略一瞥,應道:“可是說呢。即便疥瘡厲害,也用不著這麽多才是。”

    “您可還記得,來買鬆油之人的模樣?”

    清熒幾乎不敢聽這回答。盡管她心中知曉,若是賀空,則一切回到原點;若不是賀空,在找到桃笛兒屍身,驗明她死因前,原也證明不得什麽。但……

    “是個麵生之人。”李大夫接過話去,看了眼清熒:“露於外表的皮膚並無水皰;其走姿動作,也不似有疥瘡的。他隻來要鬆油,並不問什麽;但我隻怕他善於忍耐,又見他隨身帶著一隻酒壺,勸了幾句——若是染疾,還是勿要飲酒為上。”

    清熒心頭巨石落下,隻覺靈台轟鳴。

    一下午之間,事態突飛猛進,竟環環相扣,逐漸聯結。

    徐辭見她依靠著櫃台,神色還算正常,便繼續問:“未知那人當日前來時,作何打扮?”

    李大夫麵色一滯,眼神一變。

    他看看徐辭,複看向清熒,良久沉聲:“二位不像普通談話的,倒像,來查案的。”

    清熒一驚,徐辭麵不改色,見李大夫抬手阻止小夥計疑惑:“買走一斤鬆油,本已罕見。你們目的明確前來尋找,更是蹊蹺。附近不遠,便是記錄鬆油賣出後一日,莫名失火的那棟小樓——你是在為自己的兄長奔波辨白,是也不是——賀家二女公子?”

    這一問之下,不僅清熒幾乎大驚失色,徐辭也不禁微微變幻了神情。

    李大夫便命小夥計將藥鋪大門闔上,搖頭道:“你今日前來,判斷兩位孕婦時,語氣篤定,字字精準。為我施針時,卻稍顯猶豫。當今天下,能有西陽王之遺風,精通婦孺之科的,唯有其暗中傳授的弟子,賀家二女公子,賀清熒了。”

    清熒無言以對。

    徐辭便一抱拳:“李大夫慧眼如炬,晚輩拜服。但觀李大夫舉止,並無揭露必要。此時言明,是否有阻攔之意?”

    他此話直白,全無轉圜餘地。

    李大夫冷冷看他一眼,半響哼道:“女娃午時要替我施針時所說的話,言猶在耳。我行醫至今,自覺無愧於天地,更無愧於人心。與醫家而言,生死不過一線,死者不能複生。但若因一己之私,罔顧無辜之人性命,白白搭進人命——此等人,乃冒天下之大不韙。”

    清熒一頓,雙手緊握成拳,片刻低聲,卻堅定一如往昔:“李大夫教誨,晚輩謹記於心。醫者仁愛、理達、淳良,此訓師父也反複點明,未有一刻敢忘。我自知並無起死人、肉白骨之能,但人曾活,骨曾熱。若不明不白便成枯骨,賀清熒也萬萬不能接受。”

    “較之你親手查出真相,甚至可能親手得出結論,自己至親便是凶手——更加難以接受?”

    李大夫毫不退讓。

    清熒氣息一屏,旋即堅決。

    “是。”

    “好,但願西陽王後繼有人。”

    李大夫頷首,起身,不再步步緊逼:“願你時時牢記今日之話。世間紛繁複雜,行醫之人內心純淨,恐難以接受人心險惡。若不能堅持本心,摒除雜念,便隨時有墮萬劫不複之危。醫家以救死扶傷為根本,切記,任何時候,都不要用救人的藥,做殺人的毒。”

    清熒定定與李大夫對視,鄭重拜下 去:“賀清熒,必永誌不忘。”

    李大夫沉沉點頭。

    片刻,他啟唇回答徐辭此前問題:“那人當日雖外衣繁雜,有意遮擋麵容,但前一陣反熱,我便勸他摘下帷帽。若他能再次到我麵前,我必能認出。”

    清熒深深吸一口氣,就要再拜下去。誰知李大夫又一席話,如同一盆涼水從頭澆下:“但我仍需提醒二女公子一句。隻恐你不知曉——賀公子其實,也有嗜酒之惡習。”

    “……什麽?”

    清熒大驚,下意識想否認;轉瞬卻不知怎地,想起昨夜去見媚窗兒時所得結果——自己真的全然了解賀空嗎?他既然能在媚窗兒都不知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的出門,那酗酒一事,又有何不可能呢?

    她沉默著,並不說些什麽。

    李大夫便繼續:“我有時歇業晚,便住在藥鋪,有幾個深夜瞧見他拿著酒壺在路上邊走邊飲。當日那臉生之人來時,我一眼便瞧出,那人手中所提的酒壺紋樣,同賀公子所用的,一模一樣。”

    清熒闔上眼眸。悶氣堵在心口,紓解不得、忽視不得。

    以為大有進展的線索瞬間被推翻,她突然自省,方才出了首飾鋪與徐辭做得那番推論是如何可笑、如何可悲。那樣不問青紅皂白,便將素未謀麵的陌路人定為罪犯的言論,又與那些斷言兄長有罪之語有何不同?

    甚至,她的言語全然是先入為主的蒼白想象,尚不及旁人有理有據的分析的半分。

    “是我……急功近利,不能明辨是非。”良久,清熒才輕輕開口,任憑屋內另外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聽到一絲可能是真凶現身的消息,我便什麽都不顧了。為撇清兄長嫌疑,一味的將罪過的可能往他人身上套……如此得出的結論,是我想要的結論,卻不是真正的結果。”

    “李大夫方才勸告之語,我此刻才真正聽懂。”

    清熒垂眸道:“如同醫者不能要求患者依照自己的意願生病一般,我不應當帶著偏見與偏激,去看待或許隻是巧合出現的人。”

    她緩緩勻過一輪呼吸,再抬眸,眼眸微微濕潤,卻因那些晶亮透出光芒來:“請李大夫、徐辭公子督促。我應當謹記,我是因覺兄長蒙冤而開始尋查真相。即使真相是我不願得見的,也不應違逆本心,不應自欺欺人。縱使我不能全然旁觀、冷靜的看待兄長,也至少應能客觀、理達的看待他人。”

    徐辭望著她篤定側顏。身旁這名女子,如何能夠柔韌至此?以為將希望捧在手中,又不得不親手粉碎,換作是他,是否能這樣快便回轉心態,勸解自己:朝前看,莫回望?

    李大夫麵上終於露了笑意。

    他頷首,道:“有如此心性,定當心想事成。去吧,你應當還有要做的事。今日下午,對外,我隻當你二人未曾來過。”

    “多謝李大夫。”清熒行禮,徐辭同樣抱拳告辭,兩人就此出了藥鋪。

    再見天色,恍然間已是秋月當空。瑩瑩月光透過幹枯枝椏落到地麵,隨微風搖擺出不同的形狀。月影綽約,行人匆匆,不過又一個尋常的夜晚,悄然而臨。

    兩人並不多話,直往胡家飯館去。

    駕輕就熟進了後廚,卻見一日未見的胡嬸兒也在其中幫工,見了二人喜不自勝,湊上前來:“喲徐公子,徐小娘子!這丹兒姑娘可真是一把好手!怎麽這樣好的腦子,你看這些新鮮花樣兒!”

    丹兒正忙著炒菜,聞言羞赧望這邊一看,又頗不好意思的轉回頭去。她一個姑娘家,竟也憑本事收服了原本的廚子們:美食當前,吃人嘴短,如何再能為難?何況他們原本目標僅是將菜最快炒熟便可,想著來光顧的客人也不挑;丹兒一來,快、好兼之,如何不服?

    一時間,附和誇讚聲不絕於耳。

    清熒禁不住一笑,縈繞在心頭的鬱結消散些許。她走到丹兒身側,見她正在做一道葛仙米。

    丹兒見是她,笑眯眯道:“姑娘,我已將這葛仙米仔細挑選,清洗幹淨了,等稍後煮到半爛,再用雞湯、火腿湯燉。”

    “胡芹好了!”

    她話音方落,一旁另一個廚子便吆喝一聲。

    徐辭大概看去,隻見大多選用了白莖翻炒,卻未配以肉,而是以竹筍替代。

    至此看來,晚間夥食倒是比中午清淡許多。清熒與徐辭同樣跟著在後廚吃了,見丹兒儼然成為胡伯得力助手,拉著她商議起明日食材,便與胡嬸兒攀談起來。

    徐辭將湯碗放了,又貼心接過清熒的,轉眸對上胡嬸兒笑盈盈的雙眸,羞赧般摸摸鼻子:“胡嬸兒這家店開了也有些年頭了吧?我瞧來得客人您大多都能叫上名字,交談幾句。”

    胡嬸兒便應道:“可是說呢。自我兒去了東城定居,我便同老胡商議著幹點兒什麽打發時間。這附近靠近商鋪,客人也便大多是其中工匠。久而久之,他們口耳相傳,我家這飯館啊,在西城也算小有名氣哩。”

    清熒笑著認同,誇了幾句,多少明白徐辭用意,便也順藤摸瓜的問道:“若是為與周遭商鋪同步,少不得早起晚歸些吧?不過我看……咱們晚飯時間開得倒早呢。”

    胡嬸兒驚喜道:“哎喲,徐小娘子確實非那些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一看便是真正做過生意的!可不嘛,為了與人便利,讓人記得我這飯館兒好處,起早貪黑,也不容易呢!晚飯結束晚,是因畢竟也有晚歸的工匠,而且有時候還能招待一兩位旅人之類;開始的早啊,卻是因為來送晚上食材的蔬果鋪子和肉鋪歇業早,咱們少不得跟著人家的時間——固定之後也便習慣了,日日在申時接菜,開始準備晚飯啦。”

    清熒柔聲道:“是呢。一行有一行的規矩,要想闖出一番事業來,確實要肯下功夫,更要緊得還是心細。”

    她字句真誠,如同感同身受,並不似尋常恭維或敷衍的誇獎。胡嬸兒心裏愈發歡喜起來,直樂得拉著清熒雙手不放。

    徐辭等了一會兒,見時機正好,作出回憶起何事一般,恍然大悟道:“說來,咱們鄰舍所住小樓離此處也不算遠。從前那賀公子住在小樓時,可也時常來您這處用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