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旁觀客(三)
  第二十四章 旁觀客(三)

    徐辭著意在清熒手心捏了捏,清熒會意,自去裝模作樣的挑起飾品來。

    徐辭與駱定在後麵瞧著她,片刻,還是駱定當先開口:“我與徐兄年紀相仿,徐兄卻已成家立業,得如此賢內助。我實在自慚形愧。”

    徐辭顯出得色,並不謙虛:“我同夫人自小青梅竹馬,原是年幼時定下的緣分。成家一事,本不可一蹴而就。日後我在建康定居,必定常常為駱兄察看著周遭可人女子。”

    駱定一噎,一言難盡的看著徐辭,見他渾然不覺自己說了什麽混帳話,心間更是梗住:“……徐兄美意,駱某心領了。”

    他話說到此處,自知徐辭滴水不漏,此時又混不吝起來,若是胡攪蠻纏,恐怕更得不出什麽信息,倒不如單刀直入:“昨日之事,徐小娘子恐怕也已向徐兄提及。駱某在此替父親多賠不是。不過想尋常問詢徐小娘子娘家名姓,卻惹得佳人不快,實在不該。”

    徐辭聞言,冷了神情,冷哼一聲:“駱大人若當真心懷歉意,當麵道明也便罷了。要駱兄前來,不過是看我們並不相熟,此事又與你無關,我拉不下臉再做追究。”

    駱定愣住的空當,徐辭繼續道:“何況,夫人應答本無錯處。她已為我妻子,來了男子非要問她母家之事,合該氣惱。”

    駱定一時無言。

    清熒本背對他們,兩人有功夫在身,有意壓低聲音對話,她也聽不到;想起丹兒今後常在後廚,確實需要多挽頭發,便著意為她選了一支精巧角簪。

    那掌櫃便誇道:“姑娘好眼力!這可是本店難得的一支牛角發簪!牛角可祛風濕、清熱解毒,寓意平安吉祥……”

    清熒眼見這簪子要被吹得有延年益壽之效,趕忙回身叫徐辭來。

    徐辭便衝駱定一點頭,快步走近,本以為她要趁此時說點兒什麽或暗示什麽,誰料清熒竟當真舉起手中發簪,一臉認真:“牛角不懼油氣,正適合丹兒環境。你覺得如何?”

    徐辭失笑,點頭應是,自覺掏錢。

    清熒美滋滋接過掌櫃包好遞來的發簪,掌櫃便笑:“原來……原來是夫人,我實在眼拙。您放心,若簪子保養方麵有問題,您盡管來找我!我這小店開了多年,童叟無欺,誠信為本呐!”

    “掌櫃的,您一個首飾鋪,確實也應當欺不著童叟吧。”

    徐辭毫不客氣的嗆回去,清熒一樂,駱定走過來,臉上一絲無語的禮貌微笑,圓場道:“於掌櫃說得不錯。附近居民,若有時家中飾品需要修繕,無論是否自於掌櫃這裏買,大都也給幫忙。更不用提他古道熱腸,有時還接濟些急需用錢者。”

    於掌櫃不好意思起來,清熒便歎服道:“您真是善心人。”

    “嗐,都是鄰裏街坊,能幫襯就幫襯些嘛。”於掌櫃笑道:“夫人不知,說到善心,卻是繞不過東城賀府二女公子哩!她從前每逢天寒便出府布粥,又開了義診的橘井堂。我還去瞧過幾次病,隻是無緣趕上她坐診。”

    清熒麵色一僵。

    駱定眼尖,心念一動,接話道:“說來,徐小娘子倒是同賀二女公子……”

    “相像是吧?哎喲,來了沒幾日,聽了好幾回!”徐辭大咧咧接過話去,明擺著不耐煩了:“我家娘子花容月貌,何須與旁人比較?至建康西城那棟小樓落腳後,她拿主意、修房舍,定了心要立足,又何曾比賀二女公子差了?再者說,世上何人不是兩隻眼一隻鼻子一張嘴,我在認識我夫人前,還以為天下女子都長一個樣呢!”

    不隻聽得目瞪口呆、無力反駁的駱定,連於掌櫃與清熒自己都聽得瞠目結舌、啞口無言起來。

    這人的本事……便是胡攪蠻纏一通之後,讓人徹底忘了原本想知道什麽。

    駱定囁嚅了片刻,自知不敵,尋了個由頭先走一步。

    於掌櫃呆在原地,半響尷尬的嗬笑兩聲,隻盼留下的這兩尊大佛快些走。誰料兩人卻齊齊立在原地,無分毫動身之意。

    於掌櫃摸摸額頭虛汗:“那個,二位貴人……”

    “掌櫃的,”卻是清熒當先開口,不顧於掌櫃未說完的話,聲音微冷,“方才我聽,您還接濟周遭鄰舍?”

    於掌櫃一愣:“是啊,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哎,再說也算不得什麽接濟,不過是他們手頭緊時拿著些金銀首飾來典當,我出得價略高些。能幫一把是一把嘛,可比不上賀二女公子不求回報呢!”

    徐辭接過話去,說話前先看了眼沉默下去的清熒:“我先道聲冒犯。隻是出價之事,不得比較總不好知曉。您怎知……”

    “哎喲,這有什麽不知的。”於掌櫃笑起來:“見他們去而複返,自然便明白了嘛。隻是您這麽一問,我倒突然想起來,昨個兒確實有人來詢價,到此時了也沒再來。莫非我的價格給得低了?還有別家出得比我更高?”

    “什麽人,拿著什麽東西來得?”

    清熒睜大眼睛,徐辭扶住她肩頭,略略用力安撫,對著微有吃驚的於掌櫃解釋:“我們初來乍到,不瞞您說,手上並不算寬裕了。一時之間又不願聯絡家裏,這才如您方才所聞,想方設法自己尋出路。我夫人一時情急,您勿見怪。”

    於掌櫃便鬆一口氣:“怎會、怎會。我想想啊——那人是誰我倒是不知,是個生麵孔,至少不是西城的。他拿了些女子的首飾,有支簪子花樣兒還挺新鮮,是朵桃花兒。但他行色匆匆的,看起來有急事,隻大概給我看了眼包袱裏的東西就走了。餘下還有什麽,我就記不太清了。”

    清熒微微發顫。徐辭不著痕跡的看她一眼,衝掌櫃行禮:“如此,我心中也大概有數了。多謝您,改日若有機會,還要請您多多幫襯才是。”

    “您客氣,客氣。”於掌櫃又同徐辭熱絡幾句,盈著笑送兩人出了首飾鋪。

    走出一段距離,清熒停下腳步,深深吸氣,語音顫抖:“那人、那人,會不會——會不會便是真凶?!”

    “媚窗兒放在小樓中的首飾不見,由此大概可推測,遇害的桃笛兒,恐怕也會被劫走財物。”徐辭皺眉:“隻是僅憑桃花便判定,那物件屬於桃笛兒,終究有些單薄。且凶手……若那人真是凶手,為何作案後不逃走,反而在西城尋找能典賣首飾的店家?”

    “……於掌櫃說他是生麵孔,那人多半不是建康人。”清熒強迫自己冷靜,漸起的秋風中,她攏攏衣衫:“若他是異鄉人,不遠萬裏來到建康,又因何種原因不離開……就我自身想來,無非兩種可能。其一,他自己不想離開;其二,他不能離開。”

    徐辭靜靜聽她分析。清熒呼出一口涼氣:“若是不想,則他或許還有尚未做完的事。又或者……聽聞兄長畏罪自盡之流言,自覺無虞,認為此案板上釘釘,無需再逃。若是不能……或許他無家可歸。隻有去處,沒有來處。”

    徐辭一怔。他見清熒在涼風中幾乎是抱住了自己,仿佛也替他抱緊了他那顆早已古井無波的心。

    但他終究沒有動作,一瞬間湧上心頭的悲戚很快便消匿無蹤。

    他望著清熒仍舊亭亭的背影,聽著少女一點點再將疑點一一摘出:“當晚在小樓,一切還是案發時模樣,我們見到破碎酒瓶,你說那是陲邊酒肆之物。此酒肆便在建康入城門處。”

    “若那人與於掌櫃所說的,典當首飾的是同一人,那他極有可能便是自外入內,順手在陲邊酒肆買了壺酒;後縱火焚屋,逃走前卷走房中銀錢,然後——”

    清熒突兀一愣。她猛然回頭,同徐辭對望,兩人不約而同想到另一重關鍵:“鬆油——藥鋪!”

    此時已臨近晚飯時分。徐辭步子邁得大,清熒快步在後麵跟著。進了藥鋪,正是沒什麽人的時候,李大夫正靠著歇息。

    見兩人急匆匆走進,李大夫緩緩起身:“消食藥丸看來效果不俗,那胡家飯館的掌櫃來找我進了不少。女娃,想不見你還是個會做生意的。”

    “您謬讚。”縱使心中焦急,清熒仍得體謝過李大夫誇獎,才急忙問道:“未知您是否還記得,前幾日可有人來買過鬆油?”

    “姑娘這話說得,咱藥鋪整日也來往不少人,鬆油也非什麽稀罕物,自然有人買過呀。”

    卻是一幫忙的小夥計從裏間探出頭來:“不過我將每日的進出都記下來啦,你要是想看……”

    “臭小子,還越到我老頭子頭上了?”李大夫斥責,裝模作樣要打他:“瞧你這個月工錢我給不給!”

    “您大人有大量,老人有老量——”小夥計拖長了聲音,手上動作卻不含糊,從櫃台地下拿出一本厚厚的賬簿來,推到清熒麵前。

    清熒猶豫,李大夫便一揮手:“愣著幹嘛,不是要看?”

    徐辭便上前一步:“謝過李大夫。”

    他伸手翻開賬簿,開始尋找信息。

    清熒有些愣怔的看著李大夫與小夥子笑鬧,明知不合時宜,心中卻仍然驟然一酸。

    若是自家祖父也能如此,不過是佯作嚴厲,實則和藹可親,兄長是否便不會走到今日這步田地;而若他們小輩真如這小夥計一般不問尊意,自作主張……恐怕在賀府、在祖父麵前,自己與兄長、姊姊,早已被打得皮開肉綻了吧?

    為什麽別人家的天倫之樂,含飴弄孫,到了他們家中,便是這樣的遙不可及,不敢妄想?

    在心中酸楚彌漫上眼眸前,徐辭在她耳邊低聲確定:“找到了。”

    三個字,為清熒撥開迷霧,使她靜心凝神。

    順著徐辭手指方向看去,賬簿上五日前的日期清清楚楚。一行字赫然在列:

    “申時,出鬆油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