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輕羅薄(三)
  第二十一章 輕羅薄(三)

    “兄長睡眠,確實一向不太安穩。”

    清熒歎氣,又似想起什麽,語氣略急:“莫不成……自那之後,他便需要時時聞香方得安寢?”

    “……是。”媚窗兒也歎一聲:“我勸過他,雖是安神香,卻到底是藥三分毒。他卻說從前在家中也是如此。加之我給他斷了幾回,那幾夜他確實睡不安穩……便也依了他,常常使用了。而那天清晨,公子出事匆忙,我急於打聽消息,後來又……得知結局。一番混亂下,香始終未滅,我也未覺有異。”

    “因此昨晚我們來此,香氣那般重的原因,是姑娘在屋內久坐,習以為常,並未發覺。”徐辭說著話,卻看向清熒:“由此便可得知,若是身在其中,不額外留意時,許多事物即便變化,也無法當即便知曉。”

    媚窗兒垂眸,清熒凝思。

    不過須臾之間,清熒便突然反應過來,顫抖著聲音道:“莫非、莫非……”

    她突然想到極可怕的可能,顛覆此前一切認識,以至於不敢甚至不能出口。

    徐辭在旁邊看著她眼眸劇顫,許久垂手,輕輕拍了拍清熒的手。

    清熒勻過幾輪呼吸,方才得以開口:“兄長點香,卻喜吃梨。而梨子……能解煤火熏毒……”

    “……你是說,你是說……”

    媚窗兒瞪大雙眸,很快不相信的搖頭:“不可能,不可能!公子有何理由這樣做?!何況,何況……”

    她“何況”了半響,卻驚覺一句分辯之語都說不出。

    清熒默默捂住心口,良久輕輕說:“若真如此,則更夫所言,案發當晚亥時中,曾在東城見過兄長,而媚姑娘卻道兄長一直在適瑕苑……這兩樁事,便不衝突了。”

    “東……城?”媚窗兒美目流波,淚水晶瑩:“怎會如此,怎會……?他,他怎麽會出門呢?他是從最開始便想做什麽?我竟全然不知……何況他既能夠瞞著我出門,又怎知……”

    媚窗兒啜泣起來。

    清熒沉默看著她起伏身軀,耳畔響起徐辭冷靜聲音:“兩位,且請勿要多想。我與二女公子今日來此,隻是為求證更夫所說是否屬實。更夫信誓旦旦,在不應當見到賀公子的時間見到了他。若姑娘這裏也能對上證詞,則基本可以確定,案發之時,或者說,至少小樓失火之時,賀公子並不在場。至於賀公子行為理由、為何出現在東城……至少此時,並無此案真相重要。”

    除非……這兩樁事,歸根結底是一樁事。

    徐辭看著一動不動的清熒,慟哭的媚窗兒,到底咽下了這一句。

    “……無論如何,還是要當先找到桃笛兒屍身,查驗她死因究竟。”

    清熒並未流下一滴淚。她隻覺眼底幹澀,但對賀空從始至終名為信任的那根弦,已出現裂痕。

    若一同長大、曾經朝夕相伴的兄長,當真從搬出賀府時便好似預判了今時局麵,故而焚香、食梨,一步步令枕邊人神思混沌,酣夢難醒……那案發當晚,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夜潛行,還是已重複了幾回的駕輕就熟?那這對於清熒、對於媚窗兒而言的陌生,究竟是他因何事改變,還是他從來便有如此深沉心思,隻是從未、從未顯露於人前?那——

    賀空最終自盡離世的結局,又有何深意與秘密?

    清熒不敢再想、不願再想。

    她出言安慰媚窗兒,同樣寬慰自己:“若說此事離奇,從最初便是定下基調。兄長行為縱然奇怪……我仍相信,他斷不會作出傷天害理、殘害人命這種事。媚姑娘,你同我一樣,俱是兄長的親近之人。我們心中愈是不安,愈是要盡力使自己心安。若連我們都停留在懷疑兄長這一步,駐足不前,懼怕真相……那又如何對得起曾堅定信任兄長的你我自身?”

    她深深地勻了勻呼吸,握住媚窗兒柔荑:“兄長不會令我們失望。退一萬步講,又如若當真……我們總不能令自己失望。便是最壞的可能成真,這真相也得成在我們手裏。即使偏差毫分,我都不允許被旁人冤枉了去。”

    清熒語句鏗鏘,說到最後,堅定十足,不可動搖。

    媚窗兒被她語氣感染,將眼淚拭去,重重點頭:“是、是。如徐公子所言,咱們剛剛所想,是為公子撇清罪名。我,我不可慌張。”

    她又抽噎了幾聲,似想起何事,忐忑道:“可是……我如今這般情形,不拖累二位已是大幸,何況……我有什麽能做的,能幫上二位,能為公子之事盡一份力呢?”

    清熒欲言又止,倒是徐辭,平靜的接過話去:“眼下還正有一事,若想調查清楚,姑娘正是最佳人選。並且……或可順道解姑娘的燃眉之急。”

    “燃眉之急?”清熒與媚窗兒對視一眼,俱不明就裏。

    徐辭點頭確認:“適才老鴇所言,想必姑娘尚猶在耳。最佳的解決之策,便是尋得一人,為姑娘長久依傍。”

    “什麽?”

    媚窗兒激動站起,手臂一陣疼痛,刺得她狠狠皺眉:“徐公子,此語何意?!難道你隻聽得嬤嬤所言,全未聽我說話?無論如何,我是賀空之妻!他如今屍骨未寒,且很可能是含冤自盡,你要我在此時另覓新歡?媚窗兒縱身處風塵,卻做不出這等苟且偷生之事!”

    “姑娘莫急。”清熒忙跟著起身安撫,轉眼見徐辭平淡模樣,心中也不免微微有氣,知他多半是未曾細究措辭,惹媚窗兒傷懷;腦中卻突地回閃過他進門前在自己手心寫下的“變”字。

    清熒迅速思考,旋即明了,輕聲一呼:“淳於崖!”

    徐辭手上飲茶動作一頓,借茶盞隱去讚同淺笑。

    “……淳於崖?”媚窗兒不解。

    清熒逐漸想通:“不錯,淳於崖!徐辭這樣說,正是為使姑娘想起。你方才氣憤所言,正是彼時淳於崖與桃笛兒,還有那個可憐姑娘之間的曾經啊。而桃笛兒如今離世,淳於崖曾經造謠於兄長,他二人又都與你有聯係。若要引淳於崖來此,易如反掌。”

    徐辭不曾想,得清熒如早前所應,直呼其名,竟會在此等境況下。

    他垂頭一笑,難得多說幾句:“正是。姑娘大可放出消息,隻道桃笛兒有遺言涉關淳於崖。他無論如何,心中或虧欠或不安,總會來此。到時姑娘大可不必隱瞞,向他說明自己此時境況,言明需要幫助。他或許開始會冷嘲熱諷,但隻需提醒,若真查將起來,恐怕他也脫不開幹係。而其祖父淳於量與其父淳於岑,方才升遷不久。”

    “而桃笛兒當日,是因身子不適前往小樓休息。”清熒順理成章,將話接過去:“咱們那日交流,俱懷疑此事根源,或許正在淳於崖身上。姑娘若能旁敲側擊,得到些許彼時細節或線索,很有可能便會更加接近當初真相。”

    “……原來如此。”媚窗兒恍然,歉疚看向徐辭,行禮道:“是媚窗兒小人之心了。實在……”

    清熒扶著她手臂,抬眸與徐辭對望,兩人不由得相視一笑。

    徐辭正欲說些什麽,眼角餘光瞥見老鴇動了一動,當即變了臉色,殷勤上前扶起媚窗兒:

    “哎喲姑娘這可折煞我啦!咱個不過拿錢辦事,得了淳於二公子示意,來略略探看姑娘!淳於二公子可說了,日後他還要親自來哩!您就放心吧!任憑誰呀——”

    那老鴇顫顫巍巍坐起來。

    徐辭見清熒憋著笑撇過頭去,媚窗兒驚異瞪大的眼眸,嗬嗬一樂:“都欺負不了你去!”

    莫說剛醒的老鴇,就是一直清醒的媚窗兒都近乎瑟瑟發抖起來。

    老鴇一滾身翻起來,陪著笑揉著腰:“哎呀,這位小哥,這……我不知原有這麽重緣由……媚兒也是,問也不說,我不是擔心她斷了後路嘛!既然如此,我也放心了,那就,就……恭候淳於二公子大駕?”

    徐辭從鼻子裏哼出一聲,老鴇縮縮脖子:“還,還煩請您向淳於二公子美言幾句……老奴這適瑕苑,淳於二公子可是貴客、恩人啊!”

    徐辭恍若未聞,隻是不理。老鴇麵上下不來,看向媚窗兒眼神示意。

    媚窗兒尚未回話,回了半個身子將麵容隱起來的清熒壓著嗓子應道:“媚姑娘手肘傷著了……”

    “唉唉,這就去取藥!我一會兒親自送上來!”老鴇如同得了敕令,哈著腰退出了房門。

    待老鴇回來送了傷藥,又退了出去,嘴裏絮絮叨叨的走遠了,三人彼此對看,不覺笑出來。

    少頃,清熒斂了麵上笑意,執住媚窗兒雙手:“媚姑娘。你與兄長曾租住的那棟小樓,我們已經買了下來,現下裝點一新。那裏曾經是你和兄長的棲身之地,一切塵埃落定後,若你願意,仍不會變。”

    媚窗兒聞言眼眸含淚,隻是點頭道謝。

    清熒搖搖頭,擔憂道:“這幾日,我同徐辭……公子,”她這時才反應過來方才一時情急,脫口而出的稱謂,不覺一滯,轉瞬即逝,“待到尋到桃笛兒屍身後,便會查驗其中關竅。或許,沒有時間再來看你。你切要善自珍重。”

    “二女公子放心。請您也珍重自身。”媚窗兒眼淚滴落:“徐公子與姑娘囑托吩咐,我俱記在心中,必將盡自己全力。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便仰仗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