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輕羅薄(二)
  第二十章 輕羅薄(二)

    清熒怔忪,徐辭循循善誘道:“因為丹兒自小陪你一同長大,薑管事忠誠於你。是以你待他們親厚,反之得到關愛,並不覺心中難安。你不擔憂自己能否給予他們相等的心意,也不因他們與你的愛護而覺不妥。因為你知道,無論是你還是他們,都並不要求,並不在意這來往的心意是否一定要完全等同,故而不執著於此。”

    “人之本性,大概如此。人是不能避免感情用事的。”徐辭認真看向清熒朦朧眼眸:“太過執迷於清醒二字,反倒使自己囿於困境。去日如何,已成定局,來日如何,卻尚未定。我們不能左右旁人想法,但也無需因此便改變自己。各人有各人的處世之道,你又安知你在他人身上所得的‘教訓’,轉嫁到我身上,我便會欣然接受呢?更罔論你所言心安理得接受我幫助……從始至終,二女公子便躍躍欲試,要自食其力,何曾有過要賴我這筆賬的意思?”

    清熒微顫眼瞳隨著徐辭此語,與慌亂的心跳一並塵埃落定。

    她抿了唇,到底未忍住,揚起一個輕輕的笑來:“是。這般簡單的道理……我竟執拗於此。”

    她抬眸,迎著街邊熒光,迎著頭頂弦月,看進徐辭眼底。

    “多謝公子開解。今日這種話,我往後不會再提。但同樣依公子所言,日後我若日進鬥金,向公子分利,公子可莫要細數銀錢幾何了。”

    徐辭不防清熒說出這番話來,不由一怔,知她並未放棄心中堅持;又轉眼見清熒背著手歪頭瞧他反應的伶俐模樣,心知她振作起來,心中一鬆,輕輕一笑:“到那時,還請二女公子予個方便,全當我有先見之明,投了這一本萬利的生意吧。”

    話音未落,清熒笑起來。

    兩人對望,徐辭瞧著清熒眼眸晶亮,不知怎地回想起初到小樓那晚她回眸看來的澄澈目光,還有那晚他同駱旗門說話後進門,清熒緊攥著自己衣領緊張看著他的模樣。

    徐辭在神思愈加發散前急急止住思緒,方要說什麽,便聽耳畔傳來梆子聲——一更了。

    清熒麵色與徐辭幾乎同時一變,兩人不再多話,急忙趕往適瑕苑。

    活色生香所,笙歌夜夜起,與往日並無區別。清熒與徐辭同昨夜一般如法炮製,溜上二樓。

    清熒正要敲門,徐辭展臂將她攔下,搖了搖頭。清熒側耳一聽,房內似有說話聲。

    一女子聲音響起,正是老鴇音色:“怎麽,如今護著你的賀大公子已死,莫不成你還要為他守身如玉一輩子?”

    媚窗兒不卑不亢的回話:“嬤嬤,此話媚窗兒不懂。遇見賀公子前,我也是賣藝不賣身。媚窗兒以舞掙口飯吃,今後也不會白住在適瑕苑。”

    老鴇冷笑一聲:“從前是從前,如今是如今。你以為自己還是那個能座無虛席的建康第一名姬?你打量著看看樓下,適瑕苑的客人少了幾成?桃笛兒死了,你又處境特殊,我這是虧了兩倍的收益啊!”

    媚窗兒沉默許久,輕輕道:“嬤嬤要我怎麽辦呢?身陷是非,非我所望。但連累適瑕苑上下,實在是我的不是。我明白嬤嬤意思,用媚窗兒春宵一刻換回千金,總能抵消些損失。但是……”

    屋內窸窸窣窣,許是媚窗兒跪下了,那老鴇哎喲一聲。

    “這終究隻是一時之計。且嬤嬤怎能確定,一定會有客要我這寡婦?”

    “寡婦?!”老鴇大吃一驚,門外清熒同樣倏忽看向屋內模糊人影。

    媚窗兒堅定道:“是。媚窗兒既已與賀公子定了終身,無論賀府認與不認,都是賀空的妻子。丈夫離世,是我命硬克死。我這等不祥之人,想來不會有恩客點名。”

    啪得一聲脆響,是老鴇氣急敗壞,一巴掌閃在媚窗兒臉上:“恬不知恥!恬不知恥!人家不過玩玩兒你,偏你是個傻子,把什麽都當真話聽!賀空是你克死?我呸!他是殺了人畏罪自裁!連賀府老太爺都不出麵說什麽,你眼巴巴的往前湊什麽?!別以為你用這些混帳話就能避過去!你以為我是來同你商量的?我告訴你,今兒晚上你就給我接客!小蹄子,慣得你一身臭毛病!”

    “若嬤嬤執意如此,媚窗兒無話可說。”

    令人不安的平靜過後,媚窗兒語無波瀾,接上這麽一句。

    清熒直覺不好,徐辭摁住她手臂,在她手心寫下一個“變”字,不待清熒反應,一手推開房門,大踏步進去,隨手從最近的榻屏上拿起軟枕,看也不看向正要觸柱自盡的媚窗兒擲去。

    媚窗兒本就被這突然的推門驚到,又被這飛來的枕頭一擋,登時撲倒在地,手肘劇痛,麵色慘白。

    老鴇見變故陡生,頭一反應便是要喊人,同時撒腿就跑,被徐辭一步攔在身前,劈手點了她啞門穴。

    老鴇立時倒地,一時啞了音,隻驚恐的氣音嘶啞。

    徐辭待清熒快步走到媚窗兒身邊,才一撩衣擺坐下,斜眼瞅著老鴇不屑一笑:“我說這位嬤嬤,同姑娘家如何能這般吆五喝六的說話?你沒嚇到她,都要嚇到我了。”

    徐辭一副混不吝模樣。老鴇往後蹭了一段距離。

    清熒暗道這人又演上了,也顧不得理他,隻輕聲安撫媚窗兒:“姑娘這是何苦?再如何,性命都是最要緊的。且你若當真有個萬一,又如何見證兄長清白呢?”

    “……我早想到會有今日,但思來想去,除卻一死,竟無旁的辦法。”

    媚窗兒回過神來,見是清熒與徐辭,淚水再也忍不住簌簌而下:“活著是要緊,可苟活卻要不得。公子清譽自有……明曉是非之恩人證明,我……我這樣的人……除卻受辱偷安,又能做什麽呢?”

    清熒無言,隻得將她先行攙起。

    再看另一邊,徐辭已拿了桌上小刀削起梨子來:“老嬤嬤,我先前嚐著你家菜肴不錯,沒想到水果也不俗啊。唉,這梨子是市場上哪家鋪子買的啊,趕明兒我也討點兒,給兄弟們嚐嚐鮮。”

    那老鴇縮在地上,看徐辭銀刀舞得輕巧快捷,一整隻梨子竟未碰到果肉而果皮完整脫落,不禁更為寒膽;又轉眼安慰自己,這不知哪來的小混混不過好管閑事,待糊弄走了他,命人攔住在暗巷狠狠揍一頓,倒也勉強算是出氣。

    老鴇腦海裏想法千奇百怪,麵上卻不敢妄動,眼珠隻盯著徐辭衣角。卻不料剛剛匆忙中未看清長相的另一個嬌小人影走過來,嗓音微低,似嗔非嗔:

    “剛放出來就舞刀弄槍的,怎麽,還想進牢裏再把那官差的另一條胳膊也砍了?”

    老鴇氣息一頓,當場厥過去。

    清熒摁著嗓子,往下瞥瞥,見老鴇似乎不動了,連忙側身讓到一邊。徐辭順手把削好的梨遞給她,蹲身去探老鴇鼻息。

    “無妨,嚇暈過去罷了。”他起身微挑唇角看著清熒:“沒想到二女公子隨機應變的本領,竟也如此精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還不及徐辭公子一根毫毛呢。”清熒瞪他一眼:“啞門穴乃是要穴,虧你力度控製巧妙,不然真有好歹可怎麽是好?”

    徐辭揚眉,並不設想這不可能的“歹處”。清熒方才粗略瞧著,也知他下手有分寸,便不再糾結於此,急急轉身回到媚窗兒身邊,欲要把手中梨子給她,又覺得不妥,一時左右為難起來。

    媚窗兒緩緩神,看著兩人笑了笑,將眼角一點淚痕拭去:“無妨,二女公子享用便是。梨子生津解渴,本也是賀公子愛吃,我才備著幾隻。我本身倒不喜好。”

    清熒不語,徐辭便又將梨接回去,回到老鴇暈倒的桌椅旁坐下,拿了隻小碟削起果肉來。

    清熒見狀,不再耽擱,畢竟老鴇隨時可能醒來,轉向媚窗兒正色道:“媚姑娘,今日冒昧來此,原是有一事想問。你確定桃笛兒說身體不適去小樓休息的那日,兄長深夜未曾出門?”

    “……此話何意?”媚窗兒不防清熒有此一問,當即愣住:“他,他從酉時吃過飯後便與我在一處,更不用說深夜……怎麽……”

    清熒微微紅了紅臉,媚窗兒卻突然一頓。

    徐辭切著果肉,冷不防開口:“昨日不請自來,似乎聞到姑娘房中焚著安神香。”

    “……是。”

    媚窗兒猶疑點頭,清熒警覺,立刻回想,卻無疑點:“你是說,若是兄長出門而不被媚姑娘察覺,很可能是因媚姑娘無法察覺之緣故?”

    她又皺眉:“但我那日輕嗅,香雖濃鬱,但也隻是燃時過久。其中香料等並無不妥,不至令人當真到昏迷不醒的程度。”

    “那在下換個問句吧。今日,姑娘房中未焚香,又是為何?”

    徐辭以將梨肉剔好裝盤,插上三支小銀叉,走到清熒兩人麵前,示意她們自在食用著說話,以防外間發覺異樣。

    媚窗兒看了眼清熒,當先拿起一塊,咽下後回答:“公子慧眼如炬。這香燃與不燃,原在賀公子意願上。”

    見清熒疑惑神情,媚窗兒解釋道:“賀公子初來適瑕苑時,常因周遭吵鬧難以安眠。彼時尚未盤下小樓,他在我這房裏屈居,開始也不提;我在此處慣了的,一時也未發現。直到他有一日神情實在倦怠,我再三問他才不瞞我。自此後我便點了這香,使他多少能睡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