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輕羅薄(一)
  第十九章 輕羅薄(一)

    晚飯時丹兒直覺氣氛有些不對,又說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左瞧右看得不出結論,幹脆專心致誌的吃起飯來。

    薑垂好容易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他不知內情,倒比兩個當事人更驚訝些,回到房中時幾乎要同手同腳,此時一言不發,夾菜手抖的漏了幾回。

    清熒低眉順目,一心想把臉就此埋進碗中。

    不得體!不得體!她從前怎 不知自己這般心直口快?當麵說了人家渾話,還大驚小怪的重複確認……這哪裏是對債主的態度?

    清熒想起債主二字,又看看入目皆是新添置的器具,這一回連帶著手邊的碟子、手上撚著的筷子,都一並成了燙手的山芋了。

    徐辭瞧她坐立難安模樣,愈發覺得有趣。

    緊密相處至今,他原隻道清熒堅強聰慧,性情如水,卻不曾想還有今日這般俏皮輕快時候。

    他又至此轉念:或許她原本便是如此,隻是因故斂了天真脾性,硬生生逼自己沉穩起來;便不免收了本要按捺不住的笑意。

    插曲雖可堪輕鬆,正事卻不能忘。徐辭喝口水潤潤嗓子,有意讓清熒稍作緩衝,並不看向她,而直麵對座的薑垂:

    “這道紅煨肉軟爛綿潤,實乃上佳之品。”

    薑垂:“?”

    丹兒默認徐辭在誇自己,不禁自得道:“那是自然!薑管事下午餓得早,我便用三錢鹽,純酒煨,常起鍋蓋,慢火看了一下午呢!”

    薑垂:“……”

    倒也不必點明餓得早這回事……

    薑垂心中暗歎,抬眼見徐辭素來的一張冷麵竟微帶笑意;清熒反倒拘謹,平日裏的大方沉靜散去大半。他乃是老江湖,一眼便瞧出兩人對待彼此的態度似乎微妙轉變;但這兩位年青人身在其中,大概反倒一時不覺。

    清熒不知薑垂心中百轉千回,隻聞言,定定神夾了塊肉,誇了丹兒幾句,轉眸看向坐在身側的徐辭:“說起下午……徐,徐辭公子,可有解決我身份轉圜的妙計?”

    丹兒一臉“所以你們下午沒說這事兒”的疑惑表情,徐辭隻做不見:“此事既簡單,也棘手。若要說開身份,其實隻需另安一重,駱旗門再如何本領通天,也不能確定天下女子統共幾何。”

    “棘手之處在於,他已見到了我的臉。”清熒迅速接過話,凝眉道:“名姓好說,麵容卻難以過關。”

    “不錯。因此解決之辦法,就是為二女公子尋找的身份,要令駱旗門不能懷疑,不敢懷疑。”

    徐辭定定地看向清熒。

    清熒蹙眉,片刻搖頭:“公子之意……還請明言。”

    徐辭並不收回目光:“二女公子可知,當朝皇太子妃,沈婺華?”

    “……略有耳聞。”清熒漸漸有些明白過來,不可置信道:“公子的意思,莫不會是……”

    “駱旗門官職,乃是散騎常侍,是皇帝的侍從。”徐辭卻並不立刻回答:“賀公子此案由他接手,便代表是奉當朝皇帝旨意。因此,若無特殊情況,他絕不會節外生枝,給自己找麻煩。”

    若與皇室有關,駱旗門即使心中懷疑,也不會再行確認之舉。

    此語徐辭未說出口,而是看著清熒沉思,片刻眨眨眼睛,看向他:

    “……皇太子妃,家中或有姐妹?”

    清熒神思敏捷,同樣並不點破。徐辭欣賞一笑,點頭確認。清熒心中一鬆,也跟著微微笑起來。

    若說昨夜,她尚且對徐辭能否辦成此事心有疑竇,那麽經過今天他求助裴忌而有進展一事,多餘的不信任已不再有。

    隻是……

    清熒躊躇半響,到底舉起桌上小杯,向徐辭慎重道:“公子如此相助,我心中萬分感激,不知何以言表。但恩遇幫忙,須得一來一往。若有一日,公子有需要之處,賀清熒必定全力以赴。”

    徐辭原本尚存的、午後與清熒聊起兒時而泛起的柔軟,因她此語僵硬起來。

    他並未立刻說話,隻是收回目光,片刻意味不明的一笑。

    他知道。清熒並不是因兒時未曾會麵、隻曾聽聞的“緣分”,就會得寸進尺,向他漫天索要,不思回報的人。更何況,如他這般不請自來的幫助,確實應當心存戒備,問明後路。

    他知道。

    但他心底仍湧起難以言喻的酸澀。

    “徐辭……”

    “二女公子所言,在下記住了。”

    有意無意的,他沒讓清熒道出後麵的“公子”二字。

    他本想說有些人做有些事,其實並不為求什麽回應,正如清熒下午所說,正如她如今所為;因而他所做不過也隻為平內心愧疚,現在逐漸加上,希望她多少得以展顏。

    但他終歸沒有說出口。他隻是舉起杯,同清熒的輕輕碰了碰。

    “有朝一日,二女公子得償所願時……我會同你,說出我心中所想。”

    用畢晚飯,清熒同徐辭出了小樓,一路無話,朝適瑕苑去。

    她並不知曉徐辭神情為何突然冷淡下來,但隱約察覺是因自己緣故;可若說得罪,午後她無禮說話時他又分明笑得開懷。

    左思右想,不得章法,清熒小心翼翼看一眼徐辭麵無表情的側臉,抿抿唇,鼓起勇氣道:“徐辭公子……有一事,還要同你商量。”

    “什麽?”

    徐辭並不看她。

    清熒咬了咬嘴唇:“若真如我們設想,身份易轉後,在駱旗門代表的官府處,我確實得以自在行動。但橘井堂,無論如何是回不去了。如此一來……”

    她拘束著瞅了眼徐辭:“我欠你的銀錢,隻怕……”

    徐辭停了步子,又是無奈又是氣惱,回身看向清熒,隻想看看她腦子裏到底成日裏都在想什麽,還能說出何等更荒唐的話來。

    清熒被他這突然轉身驚得一退,縮了一縮,自認為這話說到點上了,連忙找補:“但我已想出法子了!今天同胡嬸兒閑聊,她說胡伯自個兒開了個小館子,生意還不錯。正巧是最近有個廚子告假,你不是也誇丹兒廚藝不錯?我想著,若是丹兒也願意,我們就去那裏幫幫忙。若有空場,我也支個小鋪在旁邊,給人把把脈寫寫藥方……”

    “是我言談中催促你還錢了,還是我哪裏表現的對幫你之舉不耐煩?”徐辭怒極反笑,本不想再提此事,卻轉了主意就要把這話說清楚:“我幫你,自有我的理由。我也告訴了你,適當時機我會向你說明。我們如今同住,若要事事算得清楚,你還有餘力去處理賀公子之事嗎?就如此時,我們是去向媚窗兒求證,你卻仍糾結於今兒又欠了我什麽,明兒要怎麽還。這豈非又同你的初衷背道而馳?”

    他急言如此,神色卻未怎樣變化。清熒一時間愣住,看徐辭望了她半響,收回目光:“徐辭失禮。但二女公子,人之交往,從來不是簡單的你予我還這樣簡單。徐辭願以二女公子為友人,並不時時想著付出會有何等回報。正如二女公子從前義診,布粥,又何曾是為了受恩之人的一聲言謝呢?”

    漸起的秋風中,清熒愣怔的看著徐辭不知為何帶了絲疲憊的側臉。

    她望了好一會兒,才緩緩低頭,又緩緩開口,語氣逐漸低沉下去:“我自知世上雪中送炭的情誼,絕不應當被生分的致謝劃得涇渭分明。隻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道理,卻也時時不敢忘。警醒我的,是離開賀府那一日,出門見多少看好戲者曾得了賀家恩惠。我其實並不奢求他們說什麽,畢竟公道在人心,便是到此刻也一切未定。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昨晚,聽到鄭獻貴能救而未救之語……今日,又聽駱旗門篤定兄長真凶之話。世上人心,究竟如何呢?我若隻是旁觀者,自然不能對他們的選擇和認定有分毫異議;但我身在其中,竟也無從評判對錯。鄭獻貴若非凶手,見火而逃,如何責怪?駱旗門以世人認知,判定兄長殺人,若無枉法之處,又如何指責?”

    徐辭看向她,聽少女一點點剖析自己心中鬱結:“立場不同,對錯便無可指摘,更不能妄自揣測他人心思。種種想法,混雜一處,我便隻有從自身出發,行事為人,求自己心安理得。公子說,初衷二字……我的初衷,是尋求真相不錯。但在尋求之路上,既要控製自己不做多餘憤怒,又要忍耐自己不與人爭辯是非……更何況,我確實無法心安理得,接受公子毫無所求的幫助。如此瞻前顧後,放不開手腳,倒有些不敢向前走了。”

    秋風颯颯,落葉墜地。徐辭沉默瞧著清熒黯淡眉目。她並未放棄,隻是有些疲倦。此時分得清楚,或許正是怕如他所言,日後相處交好,卻難以清明對待彼此了吧。

    徐辭籲氣,心頭苦悶散去些許,片刻出言:“我明白了。是徐辭思慮不周,竟全未顧及二女公子心情,更未妥善說清自己所想。我隻問一句:二女公子你對丹兒,對薑管事,便不會有這般為難,時時謹記推己及人的道理,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