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樓中(三)
  第十八章 小樓中(三)

    胡嬸兒與丹兒點頭應是,三人和和美美吃完一頓飯。

    午後稍事休息,約好的重新修繕房舍的工匠也至。胡嬸兒便也幫襯著,將屋內大小物件搬出院子,工匠們自進其中重新穩固與粉刷牆壁,並順道將二樓不能再使用的床具等帶走,將新的用具安置。

    新家具是清熒與丹兒晨起時去木匠鋪裏選定的。丹兒常在廚房忙活,便添了幾隻獨坐板枰;又想起原在二樓的鏡台起了細細裂紋,也一並置換一個新的。選罷凳椅床榻,欲走時瞥見幾座胡床,移動方便,坐著也舒適,便也添了四隻。

    清熒站在屋外,瞧著眾人忙進忙出,一瞬間隻覺恍如隔世。麵前匠人們粉刷一新的,不隻是日後她們所居的住處,更是兄長存留過的最後證明;丟棄的也絕非無用的破爛,而是兩條人命消失的痕跡。

    她在院中迎著正盛的陽光眯了眯眼睛,心想,不知兄長自裁的那天早上,是否也見到了這樣好的日光?又或者,他終究連抬頭看一眼天空都不曾,便倉促的結束了這一生。

    兄長,兄長。你將刀捅進心髒的那一刻,或是你仰頭飲下毒酒的那一刻,還是你選擇了一麵如同你心那般硬的牆,就此舍生的那一刻……可曾想起過你的妹妹,可曾想起過家中祖父,可曾想起過你當初違逆世人也要求娶的那個姑娘?

    可曾呢?

    清熒不知。這世上,也再無人能為她解開這疑問。

    她隻能沉默著,看舊物割舍,灰牆複白,煥然如新。

    再入得室內,便與此前景象迥然不同了。丹兒乃是庖廚高手,自將廚房與糧倉打點的幹幹淨淨;胡嬸兒則居家數十年,整理屋舍布置自不在話下。清熒趁著兩人重新排布的空檔,自到花集去買了花種——此處為防花粉,倒是得以戴上麵紗而泯然眾人——待徐辭與薑垂再踏進院落,隻覺目見清朗,眼前一亮,再看不出分毫涉案屋舍的模樣了。

    薑垂心中不禁百感交集,既感賀空逝去,又歎清熒堅強。

    清熒一見二人,忙迎將上前;她是迫於知曉桃笛兒屍身尋覓情況,落在胡嬸兒眼中,便是小妻子與丈夫分別半日,情難自已,欲訴相思,便捂著嘴笑著告辭。兩家人約好有空兒再聚,便各自進了家門。

    “如何,可打聽到桃笛兒身在何處了?”甫一落座,清熒便迫不及待發問。

    徐辭點頭:“都官尚書裴忌大人已分別命人前去棄山與駱旗門府上打聽消息。隻是棄山荒蕪淩亂,估計尚需幾日時間。”

    他欲言又止,清熒猜得幾分,抿了抿唇,問道:“可是兄長……有何消息麽?”

    “裴大人道,昨夜夜深時,長公子的……已經回到賀府安置了。”薑垂回話,眼中漸生一層薄淚:“如此,二女公子或可多少去些心事。隻是……您……可要回府上看看?”

    或忐忑或沉默,丹兒與徐辭也向清熒看去。

    良久,清熒輕輕搖頭:“祖父定已知曉我們在西城小樓落腳之事。此時回去,以他倔強脾性,隻怕會覺得我是炫耀自己才幹。何況我雖知曉祖父對兄長並非全然無情,但……他那日懷疑兄長為人,字字句句,我卻並不能此刻便忘。”

    薑垂啞口無言,心中卻道,二女公子說老太爺倔強,可爺孫之間一脈相傳,長公子何嚐不強,她自己何嚐不強?一家之中,唯有大女公子性情柔婉,卻正因此勸不得三人。他站在一旁,又能如何勸解呢?

    一時之間,四人安靜。還是丹兒片刻後想起要緊事:“說起駱旗門,他今天中午還來找茬兒呢!”

    “什麽?”徐辭偏頭,清熒便歎一口氣,將之前衝突大概說明,又垂頭反思道:“我當時心想,既要將這明麵上已定的案子查下去,我的身份終歸有不便之處。會在涉及官府之處受到刁難尚且事小,與徐辭公子那晚的說辭對不上才是大問題。因而東拉西扯,隻是不願回答,可到了最後不得不說些什麽,才好勉強退去駱旗門一絲疑心。昨晚神思混沌,全然未想到今日可能麵對的狀況。若是早做打算……或許便不會這般手足無措了。”

    “啊,手足無措?”丹兒倒措手不及起來:“我在一旁瞧著姑娘言之鑿鑿,還以為你們早說好了對策呢。姑娘氣定神閑,穩如泰山……可沒有分毫現編的樣子……”

    徐辭、清熒與薑垂聞言不禁俱笑起來。

    徐辭微微含著一點笑意道:“二女公子處變不驚,且總歸此事也暫且渡過。人無完人,何況駱旗門老謀深算,更是無須自責。”

    他看了眼薑垂,複看向清熒:“況且二女公子所言與心中猜測不錯。家中祖父,正是當朝尚書左仆射徐陵。”

    清熒稍愣,隨即長長籲一口氣,一邊放下心來,一邊仍然訝然:“不瞞公子,我當時腦中一片空白,當先想起的竟是已仙逝的師傅。既都有‘東海徐氏’之美稱,便大膽說出,隻求不錯。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倒是突然反應過來,祖父原也同徐大人交好。”

    “正是。”徐辭點頭,就要繼續說話,薑垂卻拉起雖沒太聽懂但津津有味的丹兒:“丹兒,眼見要到飯時,早些起灶吧。”

    “這麽早?”丹兒懵懵懂懂被拉著往廚房走:“您是……中午沒吃飽?”

    清熒聽她不明就裏的發問,不由得又輕笑出聲。

    徐辭微微搖頭,示意清熒與他出了小樓,在小院中邊走邊小聲談話。

    “我有一事……倒是被丹兒天真神色引得好奇難耐,想要開口一問了。”

    清熒麵上有猶豫之色,徐辭並不說什麽,隻以眼神表達無妨。

    清熒便吸口氣,問出聲:“公子既是徐陵大人之孫,卻為何千裏迢迢來到建康,做賀府門房呢?祖父對你關照之因,我已明了,但此舉是他意思,還是你的要求,我卻毫無頭緒。”

    徐辭啟了唇,卻似不知如何開口一邊頓住。

    清熒見狀忙道:“我絕無打探你隱私的意思。隻是話到嘴邊,言說為快,公子也不一定要回答。對許多人來說,問出口便是一段結束,本也不要求什麽答案的。”

    “二女公子性情,實在令人感服。”徐辭輕聲一笑,聲音略低。

    清熒莫名耳朵一熱,好險借始暗下去的天光擋住。

    徐辭並未察覺,思索後道:“我並無隱瞞之意,隻是,有些事確實不知如何言明。門房身份,乃是我同賀老將軍一起商定,為得……是盡量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門房?”清熒疑惑,隨即有些明白過來。

    徐辭繼續道:“有時表麵上愈是起眼的,愈是不易被人察覺。或許這一點,二女公子也有所體會?”

    他後一句顯然帶著笑意,清熒又是一愣,絞盡腦汁的想她遺漏了什麽?徐辭見她模樣便知兩人所想南轅北轍,不禁失笑,提醒道:“並非是近日之事。二女公子也知賀老將軍與祖父交好,未知賀老將軍可曾去過徐府?”

    “……我依稀記得,好似是去過吧。”清熒凝眉回想,並不確定:“當時父親尚未為官,我們三輩人應當是一同出遊了?哦,我記得當時姊姊病了,唯她沒去。”

    清熒逐漸回憶起來,撫掌笑道:“兄長那時還偷聽到大人說話,回來告訴我,徐府上有個脾氣很臭的小子,見了麵兒也別理他。我說我又不是去認人的,自然一到了就出去玩兒,誰顧得上看徐府裏有什麽臭小子香小子的。”

    徐辭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清熒一怔,突然發覺這是兩人相識以來第一回見他這般大笑;又回過神來,自己方才語氣不由自主便回到幼時,一時又羞赧又自覺有趣,不由也跟著樂出聲來。

    兩人相對而立,在漸生涼意的夜風中漸收了笑,彼此對望,隻覺今夜星河不知為何提前落入對方眼中。

    清熒當先眨眨眼睛,轉過頭去,臉頰飛紅;徐辭欲蓋彌彰的一嗽,偷偷看了清熒粉麵盈紅,尚未來得及收回目光,便正對上清熒恍然大悟眼神:

    “你,你莫非就是那個臭小子呀!”

    徐辭愣住,清熒脫口後也愣住。

    啪嗒一聲,兩人循聲看去,來叫他們吃飯的薑垂踩碎地上落葉,同樣愣在原地。

    一時間三人麵麵相覷。

    片刻,徐辭當先樂不可支的笑著應:

    “是我。清熒。”

    清熒瞪大眼睛,一瞬間無風無音。

    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了,隻餘長身玉立在麵前的人,眼眸含笑,唇角微挑,少頃微微朝她彎彎腰:

    “幼時一見,如今重逢。徐辭,可還算掩人耳目?”

    他其實自知,正如清熒所言,女童愛玩鬧,何曾見過他。但他卻切切實實,在暗處見過月色下就著月影描壁的清熒。那夜月色葳蕤,庭前如水。空明澄淨之景中,粉嫩嬌俏的女孩是唯一一抹亮色。

    他尚有一語,未曾出口。

    原來當年驚鴻一瞥的小姑娘長大後,竟是你這般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