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樓中(二)
  第十七章 小樓中(二)

    丹兒環視一圈,見再無什麽可收拾,不免得眨眨眼睛,難得沉默下來。

    清熒將木箱鎖好,轉身正見丹兒惆悵模樣,不由得心間一軟,走上前去撫她肩頭:“好丹兒。咱們到底要向前看。兄長之事,撲朔迷離,縱然已到了如今這般壞田地,我卻總覺得,此事或許並不隻結束在桃笛兒與兄長身上。更或許……連開端也非因他二人而起。”

    “……姑娘的意思,丹兒不明白。”

    丹兒呆住,清熒便一笑,散去腦中那些愁悶疑竇:“隻是我同你隨口說說,本也做不得什麽數。咱們兩人從小一同長大,我本想許你一個安穩未來,卻連累你如今流離在外……如今我手頭尚有些銀錢。你若是哪日尋到了好人家,或是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後麵的話,清熒尚未說完便被丹兒的淚水打斷。丹兒不料清熒說出這些話來,一時間哽咽難言,隻剩紅通通的眼睛直望著清熒。

    清熒何嚐不知她想說什麽,挽她坐下,替她拭淚:“好丹兒,你別急。我知道你想什麽。我沒有不要你,你更沒有做錯什麽。隻是本來,天下也無不散之筵席,即使無兄長之事,或許有朝一日咱們還是會分開。我若不在尚有餘力的此時這樣勸你,等到為兄長申冤後再同你說這些,隻怕你會覺得我隻要你共苦,不要你同甘。因此,我的意思並不是要你立刻走、必須走。你何時想走了,不拘日子,隻同我說。若是一直不想走,隻想同我在一處,那咱們就長長久久的過下去。你說好不好?”

    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丹兒哇得一聲嚎啕起來,抱著清熒隻會點頭。

    清熒失笑,順著丹兒背脊,肩頭被淚水洇濕出痕跡。

    丹兒好容易收了連綴的淚珠,聲音喑啞,哭腔仍濃:“姑娘想丹兒好,丹兒都記得,都知道。隻是丹兒也想姑娘好,比我更好!所以沒有萬一,我絕不會離開姑娘!隻要姑娘還要我一日……”

    眼見說著話又要掉下淚來,丹兒忙匆匆憋回話去,吸吸鼻子發出一陣怪音。

    兩人麵麵相覷,頃刻俱是忍俊不禁。

    庭院裏也在這時傳來胡嬸兒呼喊:“徐小娘子?你們在嗎?”

    “哎。”清熒遙遙一應,示意丹兒整理儀容,自個兒先下了樓迎客:“胡嬸兒,怎麽了?”

    “今兒早出去買菜,正遇見徐公子和薑兄弟出去辦事兒,說你們今日要拾掇這屋子?我尋思著我也沒什麽事兒,你們若用得著我老婆子,便來搭把手。”

    “這可真是多謝您。我們二人做起來確實有些不得章法。”

    清熒羞赧,想起四人前晚說好要同鄰舍友交,且正巧拆除房舍之人尚未來,便將胡嬸兒往院子裏引:“初來乍到,便麻煩您幾回,實在……”

    “哎喲小娘子,你這可生分了啊!不知怎地,我瞧著你便覺眼熟——我說出來你可別怪罪——你倒挺像原本住在這樓裏的賀公子哩!”

    清熒麵上笑容忽地一僵。

    她這才恍然,自摘了麵紗進進出出小樓時起,心頭那股隱隱不安究竟因何而起。

    她尚未來得及說出什麽客套或反駁之語,小院外便是一人涼薄聲音。

    清熒循聲望去,心下一沉。說話的正是不知何時到來的駱旗門:“手下來報時,本官還道是他們錯看,原來確有其事啊。這位,小娘子?”

    他推開門,微微一笑,步步走近:“不知你可曾聽過賀家二女公子美名啊?”

    丹兒已在胡嬸兒指出麵容相似時跑到清熒身側,此時緊緊握住衣角,卻是不敢說話,唯恐多說多錯。

    清熒一語不發,胡嬸兒忙打圓場:“哎喲大人,草民隻是信口一說,這……這卻如何真扯了過去?小娘子是同夫君自豫章趕來,前個晚上,大人也是聽見的呀。”

    “我倒不知,官差問話,還有平民插嘴的道理。”

    駱旗門麵上似笑非笑,並不看向胡嬸兒,語氣冷硬已駭得人不敢再語。

    他似笑非笑,清熒神色不變,應答道:“回駱大人問。既已定下此處,自當打聽明白。何況,賀家公子之事,在這幾日的建康,順耳一聽便能知曉來龍去脈。賀家二女公子,也在人言談中略聽得一二,卻是尚未得見。駱大人莫不是在建議夫君,得空應去賀府拜訪一番吧?”

    駱旗門未想到清熒心平氣和說出這番話來,片刻笑意更深:“本官官微言輕,怎敢置喙。但若徐公子有此心,在下倒是也能討個便宜,為您二位引見。說到此處,卻還未請教小娘子姓氏?若不知,總不好稱謂。”

    “莫不成大人引見與否,竟在於我一介女流姓甚名誰?”清熒冷冷的,眼神毫不躲閃,她身後的丹兒幾乎要屏息到窒息,聽清熒周旋:“還是大人竟有此心:我麵容或許確與賀家公子有些相像,又兼我家或許不是何等名門望族,是以言語欺淩,暗指我同涉關命案之人相似?”

    “本官從未如此表態。小娘子多慮。”駱旗門略斂了笑意:“官差查問百姓身份,本也是職責所在。小娘子幾次三番,顧左右而言他,究竟是有何難言之隱,還是單純不願告知本官?若本官麵惡,惹得小娘子不快——官府中有不少麵善同僚。小娘子若想換個地方,同他們分說清楚,本官亦無異議。”

    清熒瞳孔微縮,駱旗門一笑,揮手間已有幾名官差攜刀入了小院。

    他方要開口,便聽得清熒冷哼一聲:“駱大人既定要問出個什麽,恐怕在此也確實說不清楚。既大人執意質疑,我也隻得同大人走一遭。丹兒,待夫君回來你同他說,我隨初來那日晚見過的駱旗門大人去確認東海徐氏之妻身份。若一時等不及,還請家中長輩出麵,以便早日再聚。”

    她昂首,當先向外走去。駱旗門卻皺眉,顯然並未料到清熒會當真同自己走——他派去打探徐陵孫輩的消息至今尚未傳回,他原本也並無得罪自稱徐氏後輩之人的必要;但若麵前女子當真是賀清熒,與從未在建康見過的少年一並買下了賀空生前所居的這幢小樓……

    一時之間,舉棋不定。

    駱旗門正自猶豫,便見適才一直未說話的、一見便沒什麽心眼兒的小侍女大著嗓門兒應了清熒所言:“少夫人放心!待少爺回來,丹兒必定一字不落的告知少爺來龍去脈!”

    駱旗門向右見丹兒氣鼓鼓,向左見清熒一派雲淡風輕。權衡一番,到底息事寧人:“小娘子怎地動氣了?駱某不過例行公事,言語間若有得罪之處——請您海涵。再者,賀空雖殺了人,本官卻以為與那賀家二女公子無甚關聯。故此,說相像二字也隻在小娘子同那二女公子之間,絕無旁意。”

    他邊說著,邊細細觀察清熒神色。

    清熒麵沉如水,照舊波瀾不驚:“民女怎敢動氣?駱大人心細如發,有時間便尋人問,何人是否同何人相似,家中有無名望,原也是為官者應盡之責。”

    駱旗門麵色一僵。

    清熒轉回身來,走回丹兒與完全愣住的胡嬸兒身側,做出送客模樣:“今日之事,到底是夫君打點不妥之因。待他辦事歸來,我二人必尋機正式拜會駱大人府上。擾您公務,實在不該。”

    一句話斷了後續。但駱旗門也不再急於此時。他眼角餘光已見其兒駱定候在不遠處,便幹脆利落,告辭離開。

    胡嬸兒被這一番突如其來的針鋒相對驚得愣在原地,直至清熒喚了她兩聲,方回過神來,緊緊握住清熒雙手:“哎呀小娘子,都怪我嘴快……可是你何必和官差作對呢?他問什麽,你便答什麽,不然還當真要同他去官府啊?”

    “多謝胡嬸兒關心。您是心直口快,請勿自責。”清熒盈著笑,隻她自己知道,後背虛汗生涼:“突如其來、不明就裏的盤問,我自然不願應答。巧是也到了晌午,一樓庖廚已收拾利落,胡嬸兒不若留下嚐嚐我與丹兒手藝,也算我等初來乍到,感謝您相助。”

    她這話題轉得生硬,不願多談方才之事的意味顯而易見。胡嬸兒到底活了這些年,如何看不出此中門道,便也應承下來。

    三人待飯菜齊全,等了等徐辭與薑垂兩人,估摸著是不回來吃午飯了,便不再等候圍坐著吃起來。

    今日菜品也是胡嬸兒拿了徐辭給得錢置辦的,本無甚新意菜色,卻被一道刀魚美味的讚不絕口:“小娘子,這刀魚我偶爾買來,因畏其多刺,隻以油炸,若不懶惰再煎。竟全無今日一半可口!這刺都去何處了?”

    “這是以極快刀刮取魚片,用鉗抽去刺。”卻是丹兒答話,神情驕傲:“用了火腿湯、雞湯、筍湯煨。姑……少夫人也愛吃魚,也是怕刺,但魚鮮又不吃可惜,我這才想出這法子來。”

    “這可真是能工巧匠,巧廚娘啊。”胡嬸兒驚喜,讚不絕口,直將丹兒誇得小臉通紅。

    清熒吃筷子魚望著她靜靜的笑,聽丹兒美滋滋的繼續分享:“這是這法子到底麻煩。我教您一招:也可用快刀將魚背斜切,讓碎骨盡斷,再下鍋煎黃,加佐料。若是想吃清淡些,就用蜜酒釀、清醬放於盤中蒸之,刀魚便是上乘美味啦。”

    “這可得好好記下。”胡嬸兒不自覺挺直了背,不住點頭:“丹兒姑娘這等廚藝巧思,實在厲害。來日方長,我也跟著學兩招,用簡單食物做出美食來,也算喜事一樁啊!”

    清熒與丹兒笑出聲來。

    清熒便與有榮焉道:“丹兒瞧著外向些,其實心細如發呢。若你們倆覺得投機,不若常常探討些新食譜,說不準有意外之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