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樓中(一)
  第十六章 小樓中(一)

    清熒幾乎要站不住。好在徐辭的手從始至終牢牢地、又不失分寸的護著她,使她不至於真的倒下。她凝了凝神,待要說些什麽,卻盡數消散在唇邊。隨即她發覺這神思並未全然歸攏。

    待她切切實實地因著漸深的夜色打了個冷顫回過神來時,更夫老開、鄭獻貴,俱已不在眼前,身邊唯有徐辭。

    清冷月光下,少年玉樹臨風,似謫仙欲乘風歸。清熒怔怔的看著他,眼神卻無焦點,不知心思落到何處。

    “我已請求更夫在必要時出麵作證。”徐辭穩如泰山,不再引著她向前,而是停下步伐,在微弱月光下回望她雙眸:“但,你應當能想到。我們今日不過偶然碰見,與僅僅兩人幾番對話便徹底生出矛盾之處。鄭獻貴隻以雙耳便定了賀公子彌天大罪。若是想真正洗清賀公子罪名,必得拿出萬無一失的證據,來對抗這滿是漏洞的荒唐。”

    “……至今,疑點尚有二。”清熒緊緊咬了咬唇,貝齒印出一絲淡淡血痕:“其一,若果真更夫未看錯,那兄長夜半徘徊,所為何事?媚窗兒說他二人早早便歇下,未曾出門——為何說謊?”

    徐辭愣住。他全未想到,清熒沉默至今,竟然是說出懷疑賀空的話語來。

    “其二,即便起火之時,兄長不在現場,那麽桃笛兒是否便是真因火勢喪命,而非其他?”

    “你是說……”

    徐辭微驚,清熒點頭,遲緩漸消,眼神逐漸清明:“榻上所見的碎片、斷成兩段的椹板、盡數被帶走的銀錢……桃笛兒死因,便是解開萬千迷惑的至關一點。”

    她鄭重地朝徐辭福了福身:“徐辭公子。明日計劃不變,我仍與丹兒收拾小樓,以期盡快翻新。但請您與薑管事在尋覓兄長與桃笛兒屍首時,以桃笛兒為先。”

    她眼中澄澈堅韌,更勝此前商定明日安排之時。

    徐辭情不自禁應下聲,頓了片刻,抱拳回禮:“二女公子有此恒心,必將去濁明清,得窺真相。”

    次日,薑垂便依清熒所言,同徐辭離了小樓出門探查。兩人路上並無什麽話,直至不約而同的往都官尚書裴忌的府上去時,方彼此對望了一眼。

    “老奴鬥膽一問徐公子。”徐辭身世,薑垂多少知曉。他看著徐辭清俊側臉,低聲道:“徐公子相助二女公子,老奴心中感激。隻是,無功不受祿。此番得您助力……不知該如何報答。”

    薑垂自覺問得隱晦。徐辭垂了眼瞼,略轉了頭看過來,竟有威壓,迫得薑垂不由自主避開了去:“二女公子,便不會有此一問。”

    薑垂一愣。徐辭繼續道:“我今次出手,一來,是因受賀老將軍照拂,願容留我這塊燙手山芋,並與賀老將軍同徐家的交情;二來,是感懷二女公子毅力非凡,故而飛蟲撲火,奢求星點力量。”

    不明就裏,薑垂連詢問都不知從何開口。徐辭自始至終淡淡,不再說話。

    直到在裴府前喚了門房通傳等待的間隙,徐辭才輕飄飄再加一句:

    “自然,若二女公子此次得證賀公子清譽,則也為我在淩亂謎團中扯出源頭。若說私心——不過如是。”

    薑垂待要再說話,裴府門房便來回稟裴大人有請。徐辭二人跟在人後,略過待客前廳,卻往隱蔽書房而去。

    裴忌已在屋中,麵前小案擱了三盞濃茶。徐辭便抱拳見禮:“晚輩徐辭,見過裴大人。”

    他並不言明自身,方才門房也隻通傳了薑垂身份,但裴忌卻早有所料般望著他,沉沉一歎:“幾年未見……你已長這麽大了。”

    他說著竟要起身回禮。薑垂一驚,忙向一側閃過,而徐辭同樣微微一側身:“裴大人,徐辭萬不能受。”

    裴忌這才停了動作,又是一聲淺歎,示意兩人落座。

    薑垂看著二人之間氣氛奇怪,便醞釀一番,當先開口:“裴大人辛勞,本不該妄自打擾。隻是事關賀家長公子與二女公子,老奴實在無計可施,無人可求,隻得厚顏前來,叨擾裴大人了。”

    “薑管事無需如此。賀公子之事,我也已略聽得八分。”裴忌收回看著徐辭的目光:“賀老將軍同我交好,空兒也算我瞧著長大。到今日地步……陰差陽錯,是他命中有此一劫。薑管事替我安慰二女公子。”

    薑垂疑心中間那句話清熒倒未必認同,卻也隻得應下來。

    裴忌又道:“徐公子與薑管事今日來意,結合今日早朝賀老將軍態度,我已然明了。空兒到底是世家公子,再如何也沒有丟到亂葬崗的說法。我已命手下人從廷尉卿高大人那裏將空兒領了回來,但此事尚未平歇,終究不好明麵動作,隻得簡單安置。屍身已在昨晚,趁夜送回了賀府。”

    “……老太爺終究不忍長公子魂靈流離。”薑垂眼中隱然有淚,他起身,深深一拜:“裴大人大恩,薑垂銘記於心!”

    示意家中管家將薑垂扶起,裴忌方要說話,卻被徐辭搶了先:

    “未知被害者屍身,現在何處?”

    一時間,屋內空氣似停滯。薑垂不可置信,隨即漸漸反應過來;裴忌卻是眸色一深,周遭氣勢立刻淩厲起來:“徐公子突兀一問,莫非這被害者,比賀家公子尚且重要幾分?”

    “人命相對,何談高低。”徐辭淡淡回話,並不見退意:“聽裴大人方才語氣,顯然也不相信賀公子是此案真凶。既有疑點,從被害者身上查起才是最直接得明。故此,另一死者屍首所含的真相,此時,倒是較賀公子安眠更重要些。”

    啪得一聲,是裴忌猛然一拍案幾,茶盞傾倒,茶水盡灑。他直直瞪著徐辭,眼中似有血絲:“徐公子!你知此案蹊蹺,難道官府便不知?!賀老將軍、我,甚至高裏大人,若能為空兒證明清白,難道會作壁上觀,無動於衷?!做不到與不能做,原也是兩樁事!能將空兒帶回賀府,已是……徐公子,莫非便瞧不出此中門道?!”

    “我瞧得出,瞧不出,原也無關真相幾何。”徐辭毫不退讓,直望著裴忌複雜神色:“但裴大人所言不能做,卻是關乎賀府滿門清譽。裴大人與賀老將軍交好,不忍再見任何意外,此理我明白。隻是禍事,豈真會因為你躲避便不找上門?如賀公子此番避無可避,白白搭進一條性命,落得身後唾罵,賀府上下便要頂著這些罵聲再白活幾載,之後重蹈覆轍,再丟何人的性命?”

    裴忌愣住,張著口並不能說出什麽。

    徐辭緩了質問語氣,垂眸不再鋒芒畢露:“裴大人不妨與賀老將軍再就此事溝通一二。賀家大女公子已然出嫁,賀老將軍為何又逼迫二女公子出府。依徐辭看來,賀老將軍之意絕非是要二女公子苟且偷安。徐辭深知無可奈何四字含義,隻是依二女公子堅韌,卻不會認同束手無策的說法,更不會認為,允許賀公子屍首歸府之舉是所謂的恩惠。”

    “你是說,清兒……是她提出,要查驗被害者屍身?”裴忌睜大眼眸,徐辭片刻點頭:“不錯。既話說到此處,我也無需再隱瞞。二女公子原話所言,乃是先尋得桃笛兒,隨後才是至親。”

    無論是裴忌還是薑垂,俱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來。

    良久,裴忌長長一歎,竟有些頹唐:“清兒竟有如此膽魄……我年過半百,竟不如小女兒家敢想敢為。唉……”

    他緊閉了雙眸,搖搖頭,複睜開雙眼:“徐公子今日來意,我此時方明。我會撥出人手,並向駱旗門打探。隻是……”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徐辭:“此話說出口,我也顧不得徐公子與二女公子是否會覺得我貪生怕死了。現如今,能證明賀公子清白已然不易。如若真有那日,你們能夠查到‘清白’二字時,便當住手,不要再向深去。二女公子此時隻恐不會知曉其中利害,但……為有來日,為長遠計,即便真要刨根究底,此時都不是露出真正根脈的時候。”

    “徐辭明白。”徐辭輕輕應過,轉而看了眼緊緊皺眉的薑垂。

    裴忌點頭,略欣慰些,抬手招了管事,吩咐家仆與門客分向亂葬崗與駱府而去。

    東城臨近皇城,達官顯貴多在此處。另一邊的西城中,清熒與丹兒正忙於將各類雜物收出小樓。

    清熒本蒙了麵,誰知丹兒一見便搖頭道這樣與她以往坐診打扮一模一樣,反而露臉不易被人瞧出呢。清熒也覺有理,時至今日也不是繼續固守禮節的時候,便幹幹脆脆、毫不遮掩的現身於人前。

    她正將櫥櫃裏衣物一一查看後抱出,卻忽見最底下平鋪著一席綿韌柔潤的紙張。若非妥貼的將櫃中物品依序拿出,定然不會發現。

    清熒心中突地一跳。

    她伸手撫了撫紙麵,平整無凹凸;又迎著光望了望,並不見透出什麽。但賀空既出走賀府後頗為拮據,即便為人寫字謀生,也理當不會用這般質量上乘之物;即便擁有,也斷不會用此物來做墊隔衣裳的工具。

    她又捧著紙想了想,實在想不明端倪,便幹脆先擱到一旁放置存留之物的木箱中。丹兒已在這段時間麻利的進出幾回,她們所在的二樓兩間小室,眼見已是空空蕩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