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薄暮起(三)
  第十五章 薄暮起(三)

    “什、什麽?”媚窗兒大驚失色,徐辭在一旁認同的接過話去:“我也有此感覺。若要達成今日之因,適才姑娘所言的每一樁事,少了一件似乎都不得成。”

    他飲了碗中清茶,對媚窗兒再添舉動禮貌致謝:“如桃笛兒倘是在前陣子淳於崖來找不痛快後便身感不適,那個中猶疑之點,便更值得推敲一二了。”

    媚窗兒聽得頗為茫然,蹙眉回憶了一會兒,搖頭道:“桃笛兒最近一段日子身體時有不適,在淳於二公子上回來前便曾偶爾提及——對了,他自上次來鬧了一場後,也知曉桃笛兒身子不爽,還來拜托我與公子,若桃笛兒不舒服時請行方便,允許她到小樓休息。”

    “淳於崖知曉你與兄長在外有屋舍?”

    清熒蹙眉,媚窗兒點頭:“是,不過此事在適瑕苑內也算不得什麽秘密。而桃笛兒同我交好,原本我也與公子說過讓她常去作客休息。因此淳於二公子提起請求時,便也順水推舟的答應下來。”

    徐辭不再多問,隻點了頭示意了解。外間正巧傳來笑鬧聲,徐辭便起了身,示意清熒也隨之站起。

    清熒對媚窗兒輕輕行禮:“今次登門造訪,雖說仍是疑點重重,卻得知兄長清白。縱使短期無法為他正名,但我心中總算得以安慰。多謝姑娘。”

    “是我該多謝二女公子。”媚窗兒不顧清熒勸阻,執意行了大禮:“不瞞二女公子。出事以來我未曾合過眼,隻覺公子去了,友人去了,我徒留苟活隻是備受嘲諷……但回至房中,憶起與公子相處點滴,深明氣節二字於他之重要。這話說來是我僭越,但還是懇求二女公子,查清桃笛兒死因,為公子昭雪。”

    她要叩首一拜時,總算被清熒扶住。

    門外人聲似更近一分,徐辭輕嗽一聲,清熒便匆匆卻鄭重的對媚窗兒一點頭,就此垂頭跟在徐辭身後出了房間。

    直待出了適瑕苑不遠的路去,清熒方長長的籲氣。胸口處早前便有的濁氣與適才沾染的香氣,似乎都要借此抒發才好。

    她昂頭望著空中半圓明月,突兀開口:“末了,也未及勸她一句珍重自身。”

    徐辭頓了頓步子。清熒此語,悲切中遺憾難掩。

    這個她,或是他,不知是對何人不及。

    徐辭知曉清熒此時心情隻怕頗為澎湃,因而也不多言,隻與清熒隔了一段距離,一並踩著月色向回而去。

    “方才未說得是,縱然桃笛兒不是在月初見過淳於崖後發覺不適,但世間毒藥何其多種,此前他們因那姑娘爭執時若淳於崖動手,隔了數日開始發作的也不少見。”

    清熒這樣快便將自身從悲春懷秋中扯出,攏住稍顯寬大的衣袖:“如今種種疑點,竟似俱要靠桃笛兒屍身方得驗明。徐辭公子,你可有良計?”

    徐辭先因她這般快速的振作微微吃驚,隨即更確信清熒此等於困境痛苦中反倒愈加堅韌的脾性,便有話直言:“二女公子為難之處,無非是從何尋得屍首。這一點且請寬心,交由在下處理即是。隻是此事我一人去做多少更費時日,還需與薑管事同去,才得事半功倍。”

    “薑管事?”清熒聞他前麵一席話的承諾,當真放下心來,卻又聽得徐辭提起薑垂,思緒繞了幾繞,瞬間睜大眼眸明曉大半:“是,是祖父……?他其實從未真的那般狠心,真要讓兄長魂靈流離,是也不是?他一直暗中命人看顧著兄長,直至……是也不是?”

    間歇漸起的秋風中,徐辭並不答話,隻沉默的看著清熒眸底凝起濕意。他知道,清熒已將走至今日這般處境的緣由想明了十之七八——無論她是否與賀固爭執出走,賀固都會為保全孫女令其離開。而賀碧萱既有夫家,性子又軟,必不能站出為賀空平冤。賀固自身於朝堂之中,牽一發而動全身,更加不便出麵。此前種種所為,多少也有賀固想激這外柔內剛的孫女一激之想法——死去的是他的親孫,如何不痛,如何不想得一個原原本本的真相?

    然而——

    徐辭看向清熒左肩。

    ——無論是做逼走之想,還是做刺激之念,賀固當日那一杖,總歸是太重了些。但若確然有人暗中查探,這一毫不講親情的責罰,又確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最好一招。

    這一點,清熒此刻定未想到。而賀固與此時的徐辭,也並不希望她能想到此重關竅。

    他腦中林林總總的想過這些,實則不過幾次眨眼,便麵無猶疑的接上話去:“賀公子衣著身形等等,到底薑管事較我更為熟稔。桃笛兒那邊反倒好說。不叫二女公子同去,一是因賀公子終究與你親厚,隻怕二女公子傷懷;二是我等一行已在人前露麵,若均總不在屋舍,恐怕易遭鄰人起疑。在下先入為主,不知二女公子意下如何?”

    “公子所思周全。此番安慰,叫我多少心安。”清熒已將眼中薄淚眨去:“原本留給我們收拾整納的時日也不多了,我便與丹兒盡量將此案所涉物件妥貼保管整理。還請公子將當日聯絡的修葺屋舍之人的訊息與我,我去與他對接就好。”

    徐辭方要應聲,卻耳尖聽得熟悉聲音自不遠處傳來。他便揮揮手示意清熒靜聲,兩人悄悄兒地往人聲處走去。

    清熒偶然一瞥,隻覺眼前景色熟悉;再一思索便反應過來,此處正是溜河橋洞的另一側。

    那洋洋得意、自以為低聲說話的,不是幾個時辰前唯唯諾諾的鄭獻貴又是誰?他自見徐辭與清熒二人離開,欲想逃跑,卻一者受徐辭警告不敢,二者賣房銀錢尚未全然到手不甘;左思右想,幹脆聽話留在原處,此時正又抓了巡夜的更夫老開胡天海地的亂講。

    “你是沒瞅見,新來的那冤大頭多闊綽。好家夥,本以為給得定金不過幾貫便燒了高香,誰知我一瞅,竟給了這個數!”

    鄭獻貴比了比手指,對著瞪大眼睛的老開一本正經的點點頭:“若早知有這麽個肯花錢的看中我這塊地,我拚了命也得把那火救下來啊!”

    清熒一驚,險些按捺不住,被徐辭展臂攔下,微微搖頭。

    她忍下突跳的心,盡力平複心情,緊攥衣角。

    老開何嚐不是大驚失色。他左顧右盼了一陣,終於忍不住湊上前問:“老鄭頭,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莫非那火,還是你眼瞧著著起來的?”

    “若非是逐漸燒大,我怎看得清是桃笛兒?”鄭獻貴嘿嘿一樂:“原也動過點兒念頭救是不救,那火卻短短時間就燃得旺了。再者,我雖當日未同桃笛兒怎麽著,卻總想著趁她自己在時,多少能得機會與她滾個榻……”

    腦中轟得一聲,好似暗夜一聲驚雷。清熒踉蹌一步靠在徐辭身側,徐辭深深看她一眼,反手握住她手腕,大步走出暗處:“好你個鄭獻貴,竟敢騙我!”

    他這一步邁得猝不及防,鄭獻貴隻覺眼前一花,身子一扭,再回過神來已然倒在地上,磕得背脊生疼。

    他哎喲一聲慘叫,本要脫口的咒罵,抬眼卻見閻羅一般麵無表情立在自己身前的徐辭,話語登時轉了個彎,險些岔了氣兒:“徐、徐爺?!”

    “我可沒你這麽個孫子!”徐辭啐了一聲,方才左手推得怎生力重,此時右手環著清熒的細腕便怎生力輕。他怒斥道:“本以為你貪生怕死,無膽子做那殺人放火之事,誰知竟是膽大包天之輩!早前竟聽信你誑語!”

    老開與鄭獻貴同樣,被這不知從何處冒出的兩人驚了一大跳。他本想悄悄兒走開,又心知事關命案,到底想知道些情狀,躊躇不去。

    鄭獻貴已傻在當場,直至徐辭招呼老開一同綁了他去官衙才回過神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祖宗,爺!我哪有那個膽子殺人啊!我是騙了人,眼饞桃笛兒,可那也不稀奇啊!我不說正是怕懷疑到我頭上……這怎麽偏叫我撞上了……”

    鄭獻貴扯著嗓子號起來,也不顧周遭近些的人家已隱隱點了燈看過來:“那是我的房子!我的家產!那賀家公子有錢,又能瞅見媚窗兒身子,我倒寧願這輩子老死在裏麵!賀空都自個兒死了,怎地還找到我頭上?!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聽著兩更後三更前房裏是賀空的聲音!我如何——”

    “等等,兩更後三更前?”

    老開卻突然接過話去,不可置信般眨眨眼:“我分明在亥時中,在東城見著了賀家公子啊!”

    清熒倏然一驚,難以置信的看過去。

    徐辭蹙眉:“亥時中?失火時間……正在三更響起後吧? 若那時賀公子在東城,斷然來不及趕到西城放火啊。”

    “我確實沒看錯。素日裏那個時辰,本就少人還在街上,我一眼就瞅見他站在路旁,正準備敲三更哩!”

    老開強起來,方才還隱約升起的不蹚這趟渾水的念頭立刻丟到九霄雲外:“賀公子曾在東城施粥,我見過他模樣,還同他說過好幾句話哩!”

    “這、這……”

    鄭獻貴語無倫次,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我分明聽見賀空是在二更後不久進了一樓……”

    “……‘聽’見?”

    許久未語,清熒甫一開口,竟有嘶啞之感。

    她直直瞪著愈加慌張的鄭獻貴,好似抓住了某處涉關真相的命脈:“你,為什麽一直說得都是‘聽’?”

    鄭獻貴立時啞然。

    良久,他方在徐辭與清熒的逼視中泄了氣,頭幾乎垂進地裏:“我……我原也沒親眼瞧著賀公子進去……隻是他這幾日染了風寒,嗓音啞著,十分好認!十分,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