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薄暮起(二)
  第十四章 薄暮起(二)

    隻覺晴空一道霹靂,當頭一道驚雷,清熒情不自禁的發起抖來,嘴唇顫了幾顫,眼眶兒轉瞬紅了。

    似是良久,似隻是片刻,她方強自鎮靜的開口,語音發顫:“我隻問一句,隻問這一回……你方才所言……字字皆真?”

    媚窗兒何嚐不是心神澎湃。

    “若有半字虛言,媚窗兒,不得好死!”

    清熒一瞬連呼吸都凝滯。過了這一瞬,不由自主地長籲一聲,眼中堪堪落下淚來。

    這幾日再如何奔波受創,徐辭都未見她如今次這般無聲地、止不住似的流淚。他在旁看著兩個女子不知何時握在一處的手,不免勾唇露出一個寬慰的笑。

    待到清熒與媚窗兒同將漣漣淚水拭去,想起旁邊還有徐辭時,羞赧看去,徐辭已起身去看房中掛著的水墨山水圖了。

    清熒循他眼神望去,隻見這幅畫山川峻清,水勢磅礴,飛瀑三千,與此房的布置格格不入。

    清熒略思便知,此畫必然是賀空贈予媚窗兒的了,不由得多看兩眼,回眸卻見媚窗兒緊盯著徐辭的背影一動不動。

    察覺到清熒目光,媚窗兒忙收了心思回來,輕輕一嗽:“茶已泡好,因恐夜晚難眠,隻是清茶。怠慢兩位,實在抱歉。”

    “無妨。事關重大,清醒些也是應當。”

    徐辭回話,轉而回來落座。清熒便為二人彼此引見。

    媚窗兒便輕輕一歎:“說來,本早應前往賀府賠罪,隻是一者怯懦,二者……賀公子出事實在我意料之外。他昨晨被廷尉府帶走時神色並不見異,卻為何突然自決……耽擱同時,卻更不敢出門見人了。若因我之故,反使得本信公子清白之人懷疑……”

    清熒自然明白媚窗兒顧慮。以她與賀空兩人關係,她若將實情道破,且不論相信之人幾何,嘲諷挖苦之輩先絕不在少數。但心中疑慮仍未解,尚需詢問:“兄長既含冤自盡,當務之急便是找出真凶。可否將當日之經過詳盡告知?”

    “自然。”媚窗兒拭去淚水,認真道:“那日午後,約是……未時,桃笛兒來找我,說她身子不爽,若我今日不回小樓——便是公子租下的那幢——能否與她鑰匙,讓她前去休憩一會兒。畢竟在適瑕苑,到底不得安生。我知道她這幾日確實常感頭痛,許是撲了風的緣故,本也要答應下來,正巧公子也來了,就同他一說,他同意後便予了桃笛兒鑰匙。”

    “因此,兄長也知桃笛兒要去。”清熒問道:“卻不知桃笛兒是因什麽原因頭痛不適,可曾用藥?”

    她這一問機敏非常,徐辭也在一旁微微頷首。

    媚窗兒全未往這方麵想,愣了片刻方道:“我倒真未曾問過……隻是適瑕苑中人若是病了,多半去找些赤腳大夫隨意看看。托公子的福,我與桃笛兒有時會去尋橘井堂的沙大夫瞧瞧。不知桃笛兒這次是否也去了。”

    “沙大夫。”清熒沉吟,示意媚窗兒繼續。

    “後來直至要用晚膳,桃笛兒還是未回來。我心中憂慮,怕她一人在小樓更難受反而不得人照顧,便想同嬤嬤告假,回去看一眼。但嬤嬤道她既不在,我便更不能離開。最後……是公子代我回去的。”

    “因而這段時間,若無意外,是賀公子與桃笛兒獨處而無旁人。”徐辭看一眼清熒,見她也微微凝眉,便知有些話不必多說:“之後賀公子是幾時回來的?”

    “公子來去之間不過我們一頓晚膳罷了,也就兩炷香時間。雖說稍久了些,但探看病人,本也需費些工夫。”

    媚窗兒如何不知他兩人心中所想,趕忙補充:“若說他……先行做了什麽,又急匆匆趕回,至少該神情慌亂吧?但他隻如平常一般,吃了飯飲了茶,便來我房內為周邊人家謄寫帖子,之後一直再未外出。我二人是次日晨起後,才曉得桃笛兒竟……”

    清熒聽著媚窗兒這一番稍顯急迫的辯白,心內不知是悲哀更甚還是欣慰更甚。她勻過一輪呼吸,自覺思維尚冷靜客觀:“若撇開你與兄長關係這一重關竅,則小樓走水之時,兄長確實不在現場。隻是眼下棘手之處在於,桃笛兒究竟死因為何,又是何時遇害。若不得查清此事,兄長罪名便依舊無法洗清。”

    “桃笛兒的屍首,原本應當是在廷尉府。然而散騎常侍駱旗門既然離奇將賀公子帶走,攬下此案之意顯然,必然也會運走桃笛兒屍身。如今是否毀屍滅跡,卻也難說。”

    徐辭手指輕點桌台:“在下多問一句。不知桃笛兒自身可有什麽結仇的可能?又或近來,姑娘與賀公子是否與何人矛盾加深?”

    徐辭不言生出矛盾,而言矛盾加深。

    清熒立時抓住此處,見媚窗兒竟果真遲疑片刻點了頭:“桃笛兒有無仇家我確實不知,她性子向來直爽,言語若得罪誰也不無可能。至於我與公子……月初時,他曾因忤逆離府之事同淳於家二公子爭了幾句口角。但……他們當場便各自冷靜,互相致歉了啊。”

    “淳於崖。”清熒思索,眉頭不曾鬆開:“他前些年與桃笛兒之事倒是傳得滿城風雨。”

    “二女公子有所不知。適瑕苑若要贖身,非得你情我願,邀眾人見證方可。淳於二公子此前與桃笛兒交好時,也曾提過贖身之事。”

    媚窗兒見清熒二人模樣顯是知曉,不由苦笑:“桃笛兒彼時不應之因,世人皆道是她癡心妄想在先,要求做淳於家二少奶奶,而淳於家不允,兩人方分道揚鑣。而實則……是因淳於二公子令適瑕苑中另一位姑娘珠胎暗結,眼見月份到了瞞不下去,捅到了桃笛兒麵前。桃笛兒失望傷心,又畢竟不好奪了無辜孩子的性命,這才與淳於二公子扯破了臉麵。之後淳於二公子便為那位姑娘贖了身,帶回家做了婢女。”

    “……婢女?”清熒斷未想到還能勾連出這等陳年舊事,雖覺不妥,但仍疑惑道:“為何,有喜了卻隻做婢女呢?”

    媚窗兒啟唇,囁嚅了片刻,望著清熒澄澈眼瞳,又看看徐辭,終究歎氣:“淳於二公子既與桃笛兒情最濃時尚能找別的姑娘,又如何會是一心一意之人?本來若非那位姑娘有孕,他隻會當從未發生此事。隻是他斷未想到,桃笛兒得知後會這般幹脆的與他決裂。他此前還以為,桃笛兒會忍辱繼續同他……於是便在為那姑娘贖身前,為向桃笛兒表一顆誠心,將那姑娘的孩子給……”

    清熒大驚,徐辭也不禁頗感意外的一頓。

    媚窗兒搖頭歎息:“可憐那姑娘原以為日子有望,轉眼失了孩子;後雖被贖身,卻是淳於二公子賭氣為之,末了去到淳於府做了雜役。她本就尚未痊愈,到了大戶人家自然更被針對。因而未過多久……便香消玉殞了。”

    直聽得愣了,許久未語,清熒半響長歎一聲:“三人之事,卻是兩條人命……”

    她說完發覺此語何嚐不能用以描述此番媚窗兒與賀空、桃笛兒之事,又是一聲淺歎:“想必此事之後,桃笛兒便與淳於崖再無可能了。”

    “正是。”媚窗兒閉了閉眸:“淳於二公子想來也明白,之後便甚少再來適瑕苑。直至前段時候,傳出公子要為桃笛兒一並贖身的傳言,這才氣勢洶洶的再度找過來。”

    “此人倒是奇怪。”徐辭抱臂,評道:“說他風流,又對桃笛兒念念不忘。說他一心,所做之事卻絕與這二字無關。恐怕得不到故而心有不甘,自以為滿腔情深自詡情種,做出姿態要眾人以為他癡兒一份。搏這種名譽,著實可笑。”

    “不過用三分情,非得顯出十分的意來。世間若有深情不語之人,便也大抵會有薄情喧鬧之輩。”清熒斂了眼眸:“大概以為若是所謂情種犯錯,總因此定義更易被世人諒解些。普天之下,若非事關自身,事不關己之人中,又有幾人會斥責一個用情至深,以致瘋魔的‘可憐人’呢?”

    三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

    片刻,還是清熒打破這安靜:“方才姑娘說,兄長要為桃笛兒一並贖身乃是傳言?”

    “是。這話,公子從未說過,卻似乎是由淳於二公子那裏傳出去的。”媚窗兒低頭:“適瑕苑中,我與桃笛兒親近些,公子若在,便是三人常在一處。稍久了,卻是嬤嬤調侃,既如此姐妹情深,不若公子便將我二人一並贖出去。誰料落在旁人耳中,又如何添油加醋到了淳於二公子處。他一尋來事情鬧開,本是沒影兒的事,卻叫人人都就此信以為真了。”

    “……原是如此。”清熒何嚐不如常人一般誤解至今,滿是對賀空的歉疚之心:“連賀府也聽信了謠傳。實在是苦了你們了。”

    “二女公子切莫如此說。”媚窗兒本便是一直強忍著淚水,此時聞清熒這一句真情實感的關切,不由得簌簌落淚:“本若非因我,公子斷不會卷入這等緋聞流言中。我這幾日細思,同我在一處後他竟沒有一日不被旁人竊笑。或許從最開始,他便不該認識我。若是那樣……如今……”

    她竟難以將話完整的說下去。

    清熒心中一酸,欠身去搭上媚窗兒柔荑:“即便追根溯源,相識與否這等事,也從來是兩人之間。何況方才得姑娘一番解說,我竟覺此事環環相扣,倒像是早有預謀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