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薄暮起(一)
  第十三章 薄暮起(一)

    河畔,三人都靜默下來,唯有鄭獻貴再度身臨其境般的粗氣聲。

    徐辭不著痕跡的看了眼有些發愣的清熒,問道:“你既說床上那人蒙了頭躺著,又幾乎不著寸縷,怎知那是桃笛兒?”

    “……此前,此前她原也來過幾回,同媚窗兒一起。”鄭獻貴說罷大事,勇氣已散,再度唯唯諾諾起來:“我從那洞裏……瞄見過她身子。她臍眼兒正上方紋了朵紅花,是、是媚窗兒沒有的……”

    清熒深吸一口氣,轉身便走。

    鄭獻貴嚇了一跳,也顧不得渾身濕透狼狽至極,拔腿就要去追:“小娘子!姑奶奶!我與此案當真無關,我知道的都說了!您發發善心,別把我送去官府啊——”

    “若真不想去官府便且住嘴吧。”徐辭冷冷腳步一橫,瞥他一眼,此時倒是平素他自己脾性,未有掩飾:“隻是這事兒尚未過去。一日此案未結,你就最好一日在此處待著莫要溜走。若還有事問你,隻來此處尋你。”語罷也不顧鄭獻貴叫苦連天的哀叫卻不敢上前,徐辭自去追清熒。

    清熒悶著頭走了不遠,茫茫然停在路中不知何往。鄭獻貴齷齪行徑分明,她不願細想從前他都窺見了什麽;可他指認賀空為真凶的話語同樣篤定。一時之間,嫌惡鄭獻貴之心與驚疑其所言之心並然猛跳起來,倒分不清孰是孰非,孰重孰輕。

    正在她垂眸無思的這一刻,身後徐辭走來之聲踏破喧囂,穩穩停在她身邊:“你是醫者,自知多思傷神。咱們問這一席話是為解此前鄭獻貴說謊之嫌疑,但這並不代表賀公子便是真凶。僅憑聲音推斷屋中何人,未免武斷。你且盡力靜心。”

    清熒隻是沉默。徐辭欲言又止,片刻才道:“不過照我想來,鄭獻貴隻怕便也不是凶手。他常行窺探之舉,便可知膽小怕事,無那個膽子殺人縱火,且燒得還是自家房子。縱然要燒,也大可等到一切化作灰燼,證據一幹全無,豈不是對其更為有利。但這也隻是猜測。現在時間起因皆隻是鄭獻貴一麵之詞……”

    “昨晚探查痕跡,本就隻有床鋪的部分被燒焦,是淋了鬆油的緣故。”清熒卻不認同,垂頭聲音微小:“若說銷毀證據,隻將存在證據之處毀損,偽造失火,然後呼救……同樣能將自己撇得幹淨。暗中窺視的蟻蟲,安知他會做出何等匪夷所思之事。”

    徐辭不再勸慰。他知道清熒並非特意駁斥,更非全然出於對鄭獻貴的厭惡而說出這番推測。真相未明前,一切均有可能。而如何將多餘的可能排除,如何為心中所想找到新的憑證……

    “媚窗兒。”許久,清熒輕輕開口,抬頭看向徐辭:“無論如何,如你所言,我們如今隻聽了鄭獻貴一人的說辭。當晚與桃笛兒在一起的究竟是誰,當晚她為何去了兄長與媚窗兒的房,為何三人之中獨有媚窗兒能置身事外……鄭獻貴這邊已問不出什麽。接下來要去的地方,該是適瑕苑。”

    徐辭微怔,很快勾起唇角,點頭看著清熒光芒未滅的眼眸。

    “我陪你。”

    等清熒一番喬裝,搖身一變成了俊秀公子的時辰,已是月上西頭,正宜活色生香。

    陳國舉國之內,無人不曉建康適瑕苑,來者如過江之鯽,何人能過夜卻全憑當日運氣與姑娘的心情。在適瑕苑內,恩客倒成了任卿挑選的魚肉,隻是實則誰為刀俎,卻也到底難說。

    適瑕苑大門不設防,貴胄乞丐皆得入,進去一方敞亮的大廳,端得是燈火輝煌,竟生出磅礴的氣勢來。九把椅子放於台上,其前一道屏風,朦朦朧朧雙向遮擋。台下眾人幾乎有些烏泱泱的擠著,富紳與旁人的區別隻是被自家護衛隔開一塊兒小地,麵上何意卻一般無二。待到老鴇示意可以落座了,人方爭先恐後的各尋位置坐下,倒是秩序井然。

    徐辭護著清熒貓到角落。

    清熒不自在的向前聳聳左肩,手指擋住喉嚨:“此處是不易被人察覺,但我們卻須得被媚窗兒看見呀。這人群遮攔,如何——”

    “人說適瑕苑名字取得甚妙。”徐辭卻顧左右而言他起來:“瑕指苑中人,適指苑外人。而如何將這瑕疵變為圓滿,便在每夜上台的人數上。從前十全十美,十人正好。今日卻隻餘九把座椅,正是撤了桃笛兒的。而花魁媚窗兒,”他轉眼看著清熒,“卻不一定會出現。”

    “為何?”清熒不解:“你那晚同我說在懷聲樓前所聽,那幾人不是說媚窗兒露麵了嗎?若是真因傷懷不見人,又緣何昨日現身,今日卻不會來呢?”

    “不來,也不一定是她自身本不想來。”徐辭隻回了這一句,示意清熒看向台上。

    老鴇已站在台中央:“諸位——今日花魁身子不爽,恐不便待客。為表歉意,咱個今日改作輪盤遊戲可好?”

    她說話間一抬手,有人將一圓盤取上。圓盤以細墨等分為八份,標了數字,各自對應姑娘名字。其中一支調羹,勺尾釘在盤中央,大頭朝外。

    此物方一拿上,眾人便笑起來,當先便有人跳出來質疑:“嬤嬤,這適瑕苑與別處不同之處正在於情投意合,心甘情願八字。你今日這一套拿出來,豈非與其他地方混作一談了?說實話,那媚窗兒雖是花魁,然而——嘖,大夥兒都明白。我等今日還能來你這處已是舊客賞光,何必在乎那跟了兩條冤魂的一女?要我瞧,不如趁早改選花魁,那柳箏兒便妙得很!”

    “你這見識,比那眉毛都短!”另有人不屑,話題倒就此扯了開去:“你是眼睛蒙了霧沒望見金夭兒?年紀尚小,姿色絕佳!花魁定歸她手才對呐!”

    眾人自舍了老鴇先前所言,吆喝著另選花魁的間隙,清熒望著才被拿上又被棄到一旁的圓盤,淺淺歎氣:“原是如此。看來昨夜媚窗兒也是白眼受盡,今晚閉門不出,至少不必當麵受辱。”

    “不止如此。”徐辭淡淡:“你瞧眾人提及她時的神色,說是厭棄尚不準確,倒是避之不及更符。你先前曾言,媚窗兒在此案中如何能置身事外——此話怕不妥。至少在這適瑕苑中,將她也作疑犯看待之人絕不在少。”

    清熒沉默,又道:“那,我們又如何近得她身呢?”

    “如實告知來意便是。”徐辭點頭先行致歉,左手雙指並攏夾住清熒袖口,引著她往樓上走:“她總不會是凶手。前夜子時出事,她若在適瑕苑,眾目睽睽不可能脫身而不被察覺。若是不在,則更為顯眼。適瑕苑中人絕無包庇她而陷自身入險的必要。因此隻要你明說自己身份與來意,她會比旁人來問更易開口,多半不會隱瞞。”

    “……賭一顆真心,未成想在此等境況下。”清熒苦笑:“不瞞你說。我曾幾番設想,若有朝一日祖父鬆口,定是要考驗媚窗兒一番的。兄長那樣喜歡她,非她不娶,我總想著幫上一幫,借機也探探她真情實感。何曾料到……”

    “……你是……賀家,二女公子?”

    左近旁突兀傳出一道女聲。

    清熒不防間嚇了一跳,徐辭便撚了下她衣袖,替她接過話去:“正是二女公子。說話這位,想必便是我二人方才言語間得罪的姑娘了吧?”

    “不敢,是您抬舉。”旁邊兒那扇門施施然打開,其後亭亭立著的女子眼眶紅腫,難掩婀娜風姿:“此前有緣得見二女公子一麵,不想重逢……卻在此等境況下。適才媚窗兒鬥膽,聽得二位談話。兩位請入,媚窗兒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隻求心安。”

    走廊到底人多眼雜,此時也不必客套,徐辭與清熒點頭便入了雅閣。

    炭火燒得尚足,暖烘烘的熱氣撲麵而來,蘊著似有若無的香,倒真激得人心神蕩漾。

    清熒趁媚窗兒回身,以繡帕拂過鼻端,略略地喘了幾下。徐辭打眼瞥見,正欲說話,卻見媚窗兒正是走到那熏爐前,抬了蓋將香滅了。

    媚窗兒回過身來,望著徐辭不動聲色的站在清熒身側,慘淡一笑,卻不提及:“我今日處境,說來,焉知不是當日肆意妄為,異想天開之報應。二女公子尚願與我相對而坐,平平和和地說幾句話,已讓我愈發愧疚了。”

    “姑娘……切莫如此說。”清熒抿了抿唇,再抬起頭來,已將脆弱安放妥當:“彼時兄長出走賀府,本就是你兩人共同主意,少了任何一方情願,都究竟不成的。且我心中也願信,能得兄長如此傾心的女子,必不是心狠手辣之輩。我信兄長,因而信您,更信自己。”

    媚窗兒狠狠一怔,眸中兜兜轉轉的淚終於衝破阻礙,爭先恐後的流下來。她捂著唇哽咽,幾乎難言:“‘信’這一字……除卻在公子處聽過,我此生恐隻得在二女公子這裏才得聞第二聲……既二女公子與我這般坦誠,那我也絕不作偽,更非替自己開脫,說出實情。”

    她傾身向前,眼神堅定:“桃笛兒絕非公子所殺!那晚整夜,我都與公子在一處,從未、從未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