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月夜(三)
  第三章 暗月夜(三)

    本是暈眩,這話卻如一道驚雷驟然響在頭頂。清熒惶然抬頭,直愣愣的盯著阿傳。薑垂腿腳發軟,還待確認,阿傳已一股腦的說了個完全:“昨夜桃笛兒被人發現燒死在西城一家小宅裏,今日淩晨長公子便被廷尉府押走審訊。誰知這案子卻莫名其妙的叫散騎常侍攬了去……散騎常侍駱旗門大人,方將長公子押出廷尉府,長公子便、便……咬舌自盡了!”

    清熒緩緩啟唇,卻半句話、半個字都說不出口。她隻瞧見薑垂急切呼喚著的翕動的嘴唇,隻望見阿傳驚慌地來夠她的手,隻看見丹兒滿蓄掉落的淚。最後,都凝固在化作一道疾影至自己身前的白景的身上。

    “我先將人帶回去,你們去通知賀老將軍。”將昏厥的清熒攔腰抱起,白景眉眼緊蹙。薑垂隻覺眼前一花,似乎麵前這人一瞬間不是白景的臉:“再同賀老將軍說,我安置好這邊就去尋他。”

    他語速頗快,卻字句清晰有力,讓人不自覺便聽從。顧不得細想白景如何突然現出與平日判若兩人的舉動來,薑垂和阿傳一同到正廳去見賀固,丹兒忙擦了淚,跟在白景身邊一路小跑往清熒閨房去。臨到房門處,丹兒正要尋旁的丫頭一塊接下清熒,卻目瞪口呆的見白景一腳踢開虛掩的房門,直入女兒雅舍之中。

    “你,你……”指著白景磕磕絆絆,丹兒一時無言,白景卻半眼都不曾瞧她,隻將清熒輕輕放下,丟下句“去尋大夫前來診治”,隨即轉身便走。丹兒怔了片刻,方後知後覺的跺了跺腳,揚聲衝也看愣了的其他丫頭喊:“別愣著了,快去醫館……去咱們府上自開的橘井堂,請個人來啊!”

    清熒昏睡的竟然頗沉,想是一夜未眠又受肩傷之故,大有長久不醒之架勢。丹兒心疼她心身俱疲,卻也曉得今日不同凡響,事態尤為緊迫,因此便央請來的醫者沈遵禮切要將清熒喚醒。

    一番針灸包紮後,清熒終於悠悠轉醒,時辰已近暮景殘光。仰麵躺在床榻上,耳畔先聞丹兒欣喜喚聲:“姑娘總算醒了!沈公子說您是急火攻心,湯藥隻怕喝不下,這才施了銀針。身上可還好嗎?肩頭還痛不痛?”

    “……沈公子?”混沌的撐起身來,清熒透過幔帳看向那人影:“……勞您跑一趟。今日……是您在橘井堂出診吧?”

    “二女公子好記性。”沈遵禮輕聲一笑:“您且放心,我已通知沙伯替我一晌。隻是……您卻如何突然如此氣結鬱心,又受此皮肉之苦?既是醫者,又素來心平氣和,與人為善,怎地……”

    他隻問出這半句話,就見丹兒凝著眉搖了搖頭。沈遵禮雖不過弱冠,但已坐診在外數年,何嚐看不破這些人情曲折。便識趣住口,抬眼卻見賀清熒挑了床幔現出身來,一時之間不由看得呆了。

    雖是身虛體乏,卻別有一番西子捧心之韻。清熒眉目如畫,因不適輕蹙細眉,更似那畫上清江水微瀾。本是纖弱身軀,因她微小動作,隻若一株清麗水仙曳舞風中,惹人愛憐,觸得人內心柔軟,生出嗬護疼惜的心軟來。

    清熒掩著唇輕嗽了幾聲,抬眼看向沈遵禮,眼中是不自知的春水流光:“今次多謝沈公子了。”

    “……不敢,不敢。”沈遵禮隻覺叫這一眼瞧得心神蕩漾,忙強壓下悸動,垂頭起身:“想來二女公子還有事需處置。既玉體已無大礙,橘井堂中也有諸事繁瑣,沈某便先告退了。”

    虛弱笑容直撐到瞧不見沈遵禮身影才止歇。清熒輕撫肩頭,麵色慘白,卻不顧丹兒勸阻翻身下榻:“耽擱了這麽久……不知祖父那邊……”

    “薑管事兩次派人來傳過話。”丹兒眼中卻蓄了淚:“道是老太爺生了大氣,直嚷著家門不幸,長公子還知自戕,倒還勉強存著些良知……午後駱大人至府上賠罪,老太爺竟說……不必多慮餘事,賀家沒有賀空此人……叫駱大人將長公子……扔到棄山去……”

    “……棄山?”清熒足底一軟,險些直倒下去:“祖父竟、竟如此狠心,全然不顧祖孫之情麽?那,那兄長豈非成了……”

    棄山乃是建康城郊外的亂葬崗,若屍骨丟到那處,便幾乎再無找尋到的可能,皆成孤魂野鬼。無論賀固是鐵石心腸還是一時心硬,都已然斷了後路,再無轉圜餘地。

    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清熒深深吸了一口氣,顫顫的站起身來:“走……咱們去正堂。”

    “……姑娘?”清熒麵上神情決絕、孤注一擲,瞧得丹兒心頭沒來由的一慌:“您,您是要——”

    “我就是想問問祖父,血濃於水四個字,在您這裏到底做不做得數?”並未邁進正廳,清熒扶著門邊,指尖幾乎掐進木頭裏:“我都能瞧出此事蹊蹺,分明是有人故意設下陷阱,逼您為難抉擇……您卻如何全然不加考慮,直接否定兄長為人?您對兄長二十餘年的養育之情,兄長烏鴉反哺之意……在您心中,究竟算是什麽?!”

    “你給我閉嘴!”將茶盞往地上重重一摔,一屋子的人上上下下全部跪地,隻餘暴怒的賀固和執拗的清熒:“若是嫌傷得輕了,老朽便如你所願,再給你一杖!”

    “從小至大,您一貫如此教育我等。”清熒疲憊的一歎,隨即抿了抿唇,再抬眼,目光中是令賀固都微微心驚的執著和失望:“我絕不允許兄長就這般無辜枉死,更不允許他連最後申辯的機會都不可得。我一定會查明此事真相,還兄長和桃笛兒一個公道,還賀家一個清白名聲。在此之前……賀清熒不敢苟居賀府。”

    “……好,好!”氣得不住用拐杖砸地,賀固怒極反笑:“眼見是翅膀硬了,在外有橘井堂撐腰,敢和老頭子叫板了!——好!草屋容不下二女公子宏圖大誌,可賀府名聲也用不著一介女流保全!你自挪出府去,為你那血脈相連的兄長尋公道罷!滾出去,今天就滾!”

    “老太爺!”薑垂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額頭登時一片紅腫:“二女公子隻是傷心過度,這才出言頂撞,乃是無心之失啊!求您看在二女公子素來溫順……”

    “你也給我滾!”一腳踢翻薑垂,賀固中氣十足,赤目圓瞪:“所有為賀清熒求情之人,都給我和她一起滾出去!這等人才,賀府留不住!”

    一眾噤若寒蟬、俯首帖耳的仆役中,除卻薑垂,丹兒也含著淚瑟縮著向賀固磕了頭。清熒眨了眨眼中一層薄淚,看著哀哀望著自己的賀碧萱微微一笑,理整衣袖伏地,還未說話,身後卻傳來一人聲音:“若如此,我也辭別老太爺,隨二女公子同去。”

    清熒驚愕回頭,卻是白景施施然在自己身側單膝跪地,抱拳低頭。愣了愣神,轉頭看著同樣怔住,雙手下意識般伸出要行攙扶動作的賀固,清熒垂了眼瞼,片刻俯身:“賀清熒不孝,今日至後……不能隨侍於祖父身邊了。望祖父今後一切安好,身體康健。”

    清熒深深地拜下身去。屋外,又一個暗月的夜晚,也已悄然地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