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道
  第十二節:道

    雖然已近正午,但整個鎮子卻顯得毫無生機。天空灰茫茫一片,沒有太陽,也沒有雲朵,四周被淒而冷的渾濁籠罩,一群候鳥擺著淩亂的陣型從上空略過,沒有在任何一家屋脊上停留,徑直飛走了。

    阿郎和玄姝這時候才從族長家出來,二人卻不似往日裝束,皆身著錦羅玉緞,腰配寬帶香囊,儼然一副貴公子模樣。玄姝長在少衝觀,衣食雖稱不上豪奢,但自小受父親與眾兄長偏愛,又習得一身道法心經,骨子裏透著股超凡脫俗的氣概,再輔以一把折扇,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翩翩風度,令真道長搖身一變成了假公子,竟絲毫看不出破綻。反觀阿郎穿慣了布鞋麻衣,猛地換成皮革製的長靴,靴筒束在小腿上隻覺得不夠自在,頭頂上鑲了寶石的金冠搖搖欲墜,再加上心裏本就沒有底氣,走起路來扭扭捏捏,越想刻意表現出雍容雅貴,不拘一格的氣度,越顯的自己不倫不類,格格不入。

    這也正是阿郎苦苦哀求玄姝與自己同行的原因。他昨日夜裏向賈富老爺套出一百兩銀子,就是想今日親入忘憂樓探出河神身份。可他自知對上流生活一概不知,如若隻身前去,恐怕鬧出笑話,到時候被識破了身份,打草驚 蛇,豈不功虧一簣。

    但阿郎這個請求被玄姝不假思索的拒絕了。為此,二人還發生了激烈的辯論。

    玄姝:“昨日我助你夜探賈府已是做了很大的讓步,現在你還想讓我到這種花街柳巷裏去,我告訴你,我們少衝觀是有明令禁止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阿郎:“可這是查案所需呀,師叔知道了也不會怪罪你的。”

    玄姝:“你還好意思說查案?我問你,我們修道之人有卦術,識陣法,懂天象,知黑白,你為何偏要選擇魚目混珠之法來查案?我看你是借查案之名,行不軌之事。你這剛下山的小道士,恐怕早就對忘憂樓裏的美酒美人垂涎三尺了吧?怎麽,有賊心沒賊膽,還想拉著我和你共犯,給你壯膽?你到底是何居心?最好給我從實招來!”

    阿郎:“師妹呀,仙祖在上,我阿郎如有異心,甘願五雷加身,萬劫不複。你怎麽還不明白呢,此案既是妖邪所為,就必有妖術混淆視聽,不然憑師叔和眾掌門的道行,早就探明一二了。現如今,初案已發近一月之久,舊案未結又添新案,這些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而忘憂樓就是我們唯一的線索,你甘心就此放過麽?”

    玄姝:“就算是這樣,我也不可能隨你前去。你去稟報師父,差其他師兄與你同行吧。”

    阿郎:“師妹,當初你請命前來引妖,眾師兄皆極力反對,隻有我與你心意想通,孤注一擲前來助你,現在如果連你都不相信我,他們就更不肯和我協力查案了。”

    玄姝:“你這一點倒是說對了,觀內任意一位弟子對那種地方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不會有人願意幫你的。”

    阿郎:“師妹……”

    玄姝:“你不用說了,師父給我的命令是誘敵現身,你要是真心想除妖,就趕緊換了衣服跟我走,你要是貪生怕死,我也不強求。拿著你騙來的銀子找個安穩的地方躲起來,也夠你瀟灑一段時間了。那麽多師兄弟還奉命埋伏在岸邊,我不想在這浪費太多的時間。”

    玄姝說著就作勢向門外走去,話音初落,一隻腳就已經懸在了門外。可阿郎對她的回應卻是出乎意料的簡單——“可笑!”阿郎隻用了這兩個字就把玄姝攔了下來。當然,也隨之挑起了她克製已久的怒火。

    玄姝的神情由不屑轉為冰冷,眸子中閃動著寒光,她緩緩的將懸在門外的腳收了回來,轉過身麵向阿郎站定,問道:“你說什麽?”語氣中透著威嚴。

    阿郎正視著師妹帶著叱問的目光,一改哀求的姿態,堅定的說出他本不願挑明的話:“我說你們的墨守成規很可笑。”

    這句話果然如驚雷般在玄姝耳朵裏炸開,令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翻滾的怨怒。她瞬時之間就擺好武姿,以雷厲風行之態向阿郎壓了過來。

    阿郎顯然早就料到玄姝會有此舉動,心中也已想好應對之策。隻見他不移身位,舉起右手大聲喝到:“且慢!”

    這一喝確是緩住了玄姝的步法,但她身邊圍繞的怒氣絲毫未減,上半身仍舊起著武式。她厲聲斥道:“我少衝觀內規法乃是我爹親手擬定,舉觀上下皆視為法繩,不敢僭越一步,你竟敢對此出言不遜,實屬放肆!我要代我爹教訓你,你要識相,就乖乖認罰,倘若躲閃,小心我拳腳無眼,打你個非死即傷。”

    “好!”阿郎與玄姝針鋒相對,不落下風。他繼續說道:“容我問師妹幾個問題,問過之後,若師妹還覺得我該打,盡管動手,我自當認罰。”

    玄姝心中猶豫了片刻,暗自思忖著阿郎到底要幹什麽。但看他回答幹脆利落,神色端莊嚴肅,似有成竹在胸之勢,不像故弄玄虛,便且信他一回。於是玄姝暫時放鬆了身段,但仍以傲慢的語調答道:“問吧。”

    “敢問師妹,你可知我教發於何處,興於何時,上承何人?”

    “哼,我當是什麽問題。我教仙祖寶靈仙師在人間修行一千二百餘年,於齊雲山感通天地,得道飛升。仙祖傳蓮苼仙人和古竺仙人與眾道士,蓮苼仙人傳赤陽、橙陽、黃陽、綠陽、青陽、藍陽、紫陽七位真人與眾道士;古竺仙人傳新月,半月,圓月三位真人與眾道士。赤陽師伯仙逝之後,現存世真人隻剩我爹一人,其餘道士包括我輩或道心不足,或修為不夠,均未成大器。”

    “師妹此言不假,我們的道祖寶靈仙師有移山倒海,避死衍生之法。蓮苼仙人和古竺仙人也有遮天蔽日,呼風喚雨之能,就連我師父和紫陽師叔的道法在我們麵前都顯得深不可測。可我輩弟子除了習得些雕蟲小技,就隻剩下趨福避禍,卜卦占星的本領了。”

    “你什麽意思?我告訴你,有朝一日,我的修為和成就也會達到被後人銘記的高度。”

    “師妹惜道之心我並不懷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我們後世弟子再難得道?”

    “這……你說來聽聽。”

    “《古法奇經》記載,寶靈仙師修行時從不拘泥場所,每次他有所感悟,就會即時傳道,無論他的信眾有幾個人,無論他們是什麽身份。蓮苼仙人初顯道心時已是個老人,在河邊垂釣時與仙師相遇。而古竺仙人則是樵夫的兒子,在山林裏砍柴時拜入了師門。仙師傳道後會告訴他們下個修行的地點,然後就任由他們自行悟道參法。如若有了感悟或疑問,便隨緣前去找尋仙師求解,仙師會為他們指點迷津。亦或是在找尋的途中,他們就會自己得到答案。就這樣,直到仙師飛升也沒有收得許多弟子,但其中的蓮苼仙人和古竺仙人卻繼他之後得到了大道。後來二位仙人傳承道法時延續了仙師的方法,又相繼培養出以我師父為首的十位高徒。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教派才沒有留下哪怕一座古老且著名的道觀。而包括少衝觀在內的所有道觀,都是近二十年來修建的。”

    “你是說我爹主張修建道觀反而限製了弟子的修行?”

    阿郎並沒有作答,而是接著問出第二個問題。

    “師妹認為何為道?”

    “道?我爹說,一等道術占卜福禍,二等道術製丹做符,三等道術布陣施法,四等道術……我爹說,我們就先把前三等給練熟就行了,後麵的會慢慢傳授給我們。怎麽,莫非師伯教過你更多的本領?”

    “沒有,論道法我可能還真不如師妹。但我認為修煉法術隻是小道,真正的大道是感應天地運行的法則,洞悉萬物發展的規律,進而修一顆心,修一顆順應興衰寵辱不驚的心,修一顆平衡陰陽造福自然的心。如此這般,方能不受世間凡塵俗律的影響,道達無極。而道法之源乃為氣,氣生於世間萬物,日月,山川,花鳥蟲魚……與萬物同修才是正法,若隻藏於經閣之內,困於俗律之中,不循本心,隻求術法,豈非本末倒置。又怎麽能修成大道呢?”

    玄姝沒有答話,她像一直剛出殼的雛鳥探著腦袋觀察新奇的世界般體會著阿郎所說的話,內心被眼前的絢麗所征服,但是又不敢貿然踏出第一步,就隻能呆呆的站定。

    阿郎繼續問道:“師妹,這麽多年來你為百姓所做的每一件事到底是為了什麽?是心中的正義還是僅僅為了大家的認可?”

    對啊,究竟是為了什麽?玄姝也在忍不住問自己。數十年來自己日夜苦練,每逢觀內有令必定身先士卒,逐漸從眾道友口中的觀主千金成長為受人愛戴的玄姝道長。可隨著大家的期待越來越高,自己的肩上逐漸承擔了更多的重擔。為了配得上父親的誇獎和眾師兄弟的盛讚,自己隻能努力的修習更多的道法,完成更多的命令,但即使這樣,內心深處卻愈發得不到安寧。自己仿佛正在逐漸變成一隻木偶,被名譽操控著不停地翩翩起舞,慢慢喪失了本心。這樣的玄姝,真的是母親渴望見到的麽?

    還有父親。早已無敵於人間的道教唯一真人,如今還在不知疲倦的鑽研法術,他所追求的又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