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忘憂
  第二節:忘憂

    翌日,阿郎在晨曦中滿足的醒來,雨已經停了,天空重回明亮怡人的色調。一夜真氣護體讓他精神百震,一掃昨夜的頹圮姿態。酒樓裏似乎也恢複了平靜,喧鬧不再。門口的迎賓門童換了兩幅新麵孔,察覺到阿郎醒來也隻是瞄了一眼,沒有過多的理會他。阿郎起身伸了個懶腰,透過正門看到屋內的桌具已經擦洗幹淨,煥然一新,全然沒有昨夜杯盤狼藉人聲鼎沸的痕跡。他的視線向上轉移,門頭的牌匾上赫然寫著“忘憂”二字。鎏金行楷大字,筆畫間透露著簡約又不失奢華的氣質。

    阿郎拿出羅盤確定好方向,準備離去,忽然聽到右後方有說話聲傳來,他用手撐著走廊的欄杆輕輕一躍,在空中扭轉身體後穩穩落地。前方有一艘渡船載著四名成年男子靠了岸,交談聲就是從那裏傳過來的。四人上岸之後兩兩並排先後往忘憂樓走來,看來他們並不是全都互相認識。同時,阿郎也急忙往河邊趕,邊跑邊招呼船家等他,他要乘船到河對岸去。

    與前兩人交匯時,阿郎隻感覺他們衣著考究,舉止儒雅,像是飽讀詩書的富家子弟,其餘並無特殊之處。但途徑後兩人時,阿郎卻不由的慢下了腳步。這二人雖身著俗衣,可周身之氣卻一派道家之姿,目光遒勁有力,步伐端正且輕盈。阿郎斷定他們道法不淺。剛與二人錯身而過,阿郎就脫口而出:“二位道兄留步。”

    兩男子聞言微微一震,遲疑了片刻才緩緩轉過身來,年輕的那位剛要說話,就被年長的伸手製止了。他的目光快速在阿郎身上遊走,暗自思索著答話。

    "小兄弟剛才叫我們什麽?”

    "我觀二位身手穩健,神氣不凡,想必不是泛泛之輩。尤其這位長兄,七經六脈之中真氣湧動,少說也有三十年的功力,實屬高人。小道剛剛下山就巧遇二位仙長,喜出望外之際有些唐突了,失敬失敬。”

    年輕者臉上掠過一絲驚慌。

    年長者坦然一笑,答道:“小兄弟怕是認錯了吧,我二人素日裏確是勤於鍛煉,樂於養身,精氣神比普通人要好一些,可是從不曾參道習法,更談不上功力深厚,凡夫俗子罷了。”

    阿郎有些不知所措,他從道法小成之後就自感目光如炬,仿佛是上天給予他的恩賜,令他對天地之氣,日月之輝有著獨特又敏感的感知。修道之人靜心,煉氣,采萬物之精華補自身缺憾,凡有所成者體態風骨均不同於常人,十步之內他一感便知。可眼前二人分明是不願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這讓阿郎一時不知該如何收場。

    三人都靜默了片刻後,還是年長者先開口了。

    “我無意冒犯,可是看小兄弟的穿著打扮,身上的銀子不多了吧。我兄弟二人都是樂善好施之人,道長想要化緣直說就是,不必故弄玄虛和我們套近乎。青風,給這位道長添點香油錢。”

    說罷,年長者衝阿郎禮貌性的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年輕者從錢袋中取出一小塊碎銀子塞到阿郎的手中,也很快跟了上去。

    阿郎沒想到自己隻是單純想結識朋友,卻被解讀成弄虛作假的小人。他想為自己辯解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就這樣怔怔的呆在原地。

    好在船夫的叫喊聲把他從窘境中拉了出來,那二人已經走遠了,阿郎低頭看看手裏的銀子,無奈的輕歎一聲,也轉身向河岸跑去。

    阿郎不知道的是,那二人行至忘憂樓的門口時,年輕的終於忍不住問道:"師兄,那小子真有這麽神嗎?"

    年長者若有所思地搖搖頭,答道:"不知道,但多半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掌門師兄四十年的修為都不能在別人沒有運功時看透對方的底細,他一個乳臭未幹的小道士怎麽可能有這樣的本事……”

    二人就帶著疑問踏進了忘憂樓。

    這一邊,阿郎踉踉蹌蹌地上了船,旋即在船艙的正中央坐好,雙手緊緊抓住兩邊的船身。麵對濤濤的江水,他的心裏不由生出巨大的恐懼,昨天初見時還在為磅礴的水勢驚歎,今天就要身臨此境在江麵上橫渡一回。他努力地通過深呼吸平複自己的情緒,但心底的惶恐源源不斷的向上湧,他感覺自己腦袋混沌一片,耳邊嗡嗡作響,索性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了。船夫是位經驗豐富的老者,見阿郎此狀哈哈大笑起來,他熟練的解開固定小船的繩索,隨手扔進船艙裏,兩支船槳並在一起向河岸一推,小船就順力滑了出去,老者順勢在船艙尾端坐下,套上船槳嫻熟的劃動起來。

    為了緩解阿郎的恐懼,老者開始和他說話。

    “小道長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呀?”

    阿郎感覺船身在急流中並沒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樣顛簸,心緒平穩了許多,這才敢緩緩睜開眼睛。他答道:“我原本住在武陵山一指峰上,跟我師父一起。家師前夜剛剛仙逝,他臨終前叫我去鍾靈山少衝觀找我師叔。”

    “少衝觀,你師叔可是在紫陽真人門下?”

    “正是正是,我師父說,紫陽真人就是我的師叔,老人家認得我師叔麽?”

    “紫陽真人可是這方圓幾百裏最大的道觀的掌門,修為極高,門下弟子眾多。平日裏為道眾祈福做法,驅邪避禍,幾乎是有求必應呀,深受百姓們尊敬。可是這一次,似乎也……

    老者談及此處欲言又止,臉上晴朗的神情也被陰鬱的落寞覆蓋,眼神中透出荒涼憔悴的光。

    “怎麽了?老人家,你有什麽難言之隱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我可以幫你。”阿郎急切的問。

    老者搖了搖頭:“算了,這件事如果紫陽真人都解決不了,那跟你說了也沒用,隻願蒼天保佑吧。”

    老者說完就緘口不言了,船艙裏被充滿著悲傷的沉默所籠罩,阿郎感覺渾身不自在,他急切的想找些話題緩解一下氛圍。

    “對了,老人家,這忘憂樓可是有什麽拿手秘訣來招攬顧客?我看昨夜裏雷鳴電閃暴雨傾盆還依然是座無虛席,而且今日一早天剛亮就又有客人上門,這屬實罕見啊。難道這忘憂樓裏的酒菜就如此讓人垂涎,值得這些商賈巨富,王公貴族大清早就至此尋歡買醉?”

    這是個不錯的問題,老者幹癟的臉上恢複了正常的神色。他反問道:

    “道長不常下山吧?”

    “不錯。”

    “這也難怪,這種風花雪月的場所確實不適合修道之人,但對於那些權貴公子,風流雅士來講,忘憂樓可是個令人愛不釋手的溫柔鄉啊。道長請看,”老者指向北岸上遊的方向,阿郎遙遙的望見一個小碼頭,隱約能看到那裏還停著幾艘同樣大小的渡船。“我們擺渡的船都是從那兒出發,順著水流劃到南岸時剛好到忘憂樓前,這都是我們專門測試過的角度和距離。把客人送上岸之後,我們再按著現在的路線返回北岸,這一來一去,渡船就要被水流向下衝出數裏之遙。等到了北岸之後,會有纖夫拉著渡船逆流而上再回到出發的碼頭。”

    “這麽麻煩?”

    “麻煩也是值得的,這一趟下來,客人們給的船費足夠我們船家和纖夫一家老小半天的開支,一天多擺幾趟,掙的比過去半個月都要多。這些有錢人為了河對岸的忘憂樓,可是舍得大手筆的,我們這點小錢,他們都不會看在眼裏。隻是苦了鎮上尋常的百姓,想要過河就隻能多繞幾十裏山路到鄰鎮坐船了”

    阿郎又往碼頭的方向瞥了一眼,河麵上確實正飄著一艘渡船,搖晃著往對岸駛去。

    老者接著又說:“每逢客人在船上談起忘憂樓裏的種種,臉上總是眉飛色舞的神情。這可不是一座普通的酒樓啊。”

    “哦?”

    “這棟樓共有六層,地上五層,地下一層,大吉之數。”

    阿郎回望,發現它果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高大宏偉。

    “每日五更起,夥計就會在後院支起的大鍋裏燒上開水,六更過後,頭天飲酒作樂的賓客陸續起床。夥計們會把燒好的開水運送到各雅間單獨的浴室中,調好水溫,隨後會有婢女侍候客人沐浴,熱水能褪去一夜的疲勞和醉意。更衣之後,每個房間會送去上等的點心並派遣專門的茶藝師為客人泡製一杯香茗,茶葉選擇產自南嶽高山雲霧之中的嶽山茶,此茶乃民間向皇朝進貢的貢品,飲上一杯就能令人精神振奮,心情愉悅。最後,茶藝師會在房間內點上一爐靜魂香——這也是忘憂樓的招牌之作,由杜衡、蘇合、甘鬆等香料混合燒製而成,據說內還摻雜著少量曼陀羅、鼠尾草、苦艾以及卡瓦根。當青煙從香爐中升起,彌漫整個房間時,身處其中的賓客就會感到極度的放鬆,他們會進入一生最快樂的情景之中,流連忘返,直至香料燃盡。此時也已到正午,賓客們可以在房間裏點到任何他們想吃的佳肴,魯川粵蘇閩浙徽湘應有盡有。刷人奶燒製的烤乳豬,用魚白蒸的雞蛋羹,飛龍肉,血燕窩,蘭花熊掌,枸杞魚翅……隻要是客人聽過見過,後廚都能做的出來,並且色佳味美。用餐之後,文人墨客會聚集到頂樓的蘭竹儒室吟詩作對,繪畫撫琴,以文會友;而商賈巨富則會到地下賭場裏或尋求刺激,或借賭言商,大家各擇其樂,互不影響。到了傍晚,夜色降臨,整座酒樓被燈籠中透出的模糊又曖昧的光線籠罩,賓客可以邀請來自全國各地最好的樂師到房間裏演奏,曼妙的樂曲與美酒佳人相得益彰,令人陶醉。道長聽說過月牙醉麽?”

    “沒有。”

    “相傳呂洞賓成仙之前遊曆萬山,有一日來到了鳳鳴山,一天的遊玩讓他又累又渴,他就到半山腰一間竹屋裏討水喝,主人非常好客,準備了酒菜款待並邀請他留宿,呂洞賓以與月亮有約為由謝絕了,主人就送了他滿滿一壺美酒。等呂洞賓爬到山頂時,月亮正好高高懸在上空。彼時正值月初,天氣晴朗,一輪彎月如近在眼前般發著清澈的光。呂洞賓興致盎然,席地而坐欲與月亮對飲,酒葫蘆剛一打開,瞬時香氣四溢,飲上一口,頓覺甘柔通透,回味無窮。呂洞賓喜出望外,在月影下伴著微風喝完了整壺美酒,醉眼朦朧之際眺望月亮,發現月亮好似飄在空中來回舞動。呂洞賓大笑,對著月亮喊道:好酒啊!連月兄都喝醉了!真乃天上人間何物佳,此酒一壺醉月牙。”第二天,意猶未盡的呂洞賓返還竹屋,對美酒大加讚賞。後與主人深聊得知,主人原來是宮廷裏的禦用釀酒師,告老還鄉後隱居與 此,見此山鍾靈神秀,山泉水甘冽清甜,就取此為源釀出了這款美酒。二人又在屋內對飲,相談甚歡,主人看呂洞賓是真正懂酒愛酒之人,就把釀酒的工藝傳給了他,並依他之意將其命名為“月牙醉”。後來呂洞賓得道成仙,月牙醉就成了仙家專享之酒,人間難尋。可不知這忘憂樓有何神通,竟然能尋得這月牙醉的釀造方法。能與三兩好友對飲此酒,再以佳人妙曲相伴,夫複何求啊。”

    “這些賓客會暢飲到深夜,小睡之後再繼續第二天的焚香沐浴、美酒佳肴,對吧?”阿郎問道。

    “不錯,遠道而來的賓客會停留一旬甚至半月之久。有人不惜為此妻離子散,父子反目。”

    “師父說的果然沒錯,太注重物質的享受隻會讓自己受困其中。可是這忘憂樓的生意如此興旺,為什麽不出資建一座橋,方便賓客往來呢?”

    “原先在這個位置是有一座木橋的,是十年之前官府撥款修建的,可是最近一個月經常下大雨,河水暴漲,把橋衝跨了……”老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老人家你說什麽?暴雨已經連續下了一個月?”

    “可不是嘛,每次都是風馳電掣,大雨如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一點都沒有秋雨的樣子。”

    “可我下山之前為何一次也沒遇到呢?。”

    “可能是一指峰太高了,雲彩馱著那麽多的雨水趴不上去吧。哈哈哈哈。”老者打趣道。

    這個回答顯然不能解開阿郎心中的疑惑,但他知道陰晴雨雪之事乃是天意,從老者這也得不到答案。他隻盼望能早點見到師叔,他現在還有一肚子的困惑,或許隻有師叔才能給他一個準確的答複。

    渡船穩穩地靠了岸,岸上果然有幾名纖夫等候。阿郎把唯一的一塊碎銀放進裝錢的竹筒中,詢問船家應該找回幾錢。老者笑笑,又從竹筒中取出銀子還給了阿郎。阿郎不解,問道:“老人家這是何意?”

    “道長有所不知,從這忘憂樓裏出來的客人遠比去時要少,我們把客人送過去後會即刻返還,若有人等候就順帶稍回來,所以也不定價,客人給多少,我們就收多少,不找零。道長初次下山,坐了我的船就是咱倆的緣份,船費就免了,也算是老朽為家人積些福報。”

    阿郎向老者還了禮:“多謝老人家好意,可既然是你們的規矩,我就自當遵守。況且老人家頗費口舌與我說了一段巧情妙事,我還沒感謝你呢,於情於理這錢我都該給。”說完他又將銀子扔回竹筒中,不等老者再言,便縱身一躍跳上了岸。

    老者見狀也不再推辭,隻是叮囑道:“最近鎮子上不太平,道長要小心呐。”

    阿郎又施一禮:“多謝。”便轉身向下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