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她的反應太過明顯, 幾乎是一瞬間,桓羨便猜到她必是已經知道了什麽, 眼睫微微一顫。

    “哥哥幾時騙過你了。”他放緩聲音, 十足的溫潤柔和,“說吧,你想問什麽?”

    細想起來, 他好似是沒有騙過她。這話令薛稚心內稍定,她回過頭來, 喚他:“哥哥。”

    “我聽說謝將軍死了,這是不是真的?”

    說這話的時候, 她每說一字, 心尖都似被利刃劃過,火辣辣的疼。

    她眼間已有淚水在打轉, 卻終究沒有落下,眼淚欲落不落的樣子, 像極了被風雨摧殘的芙蓉花。

    桓羨坦然迎著她視線, 目不轉睛,一絲破綻也沒有。半晌, 反伸手將她麵上遺落的一縷碎發別去了耳後, 反問她道:“沒有的事,你從哪裏聽得這些風言風語?”

    她心中失望, 一滴淚飛快地墜落於他虎口,桓羨的心也似跟著一顫,改口道:“我不想瞞你,但事情也的確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不是身死, 而是在回程的路上遭遇暴風雪, 與大軍失去聯係,你難道就要詛咒他死去嗎。”

    “西域環境惡劣,你是知道的。眼下,我也已派了人去尋他。且再耐心等等消息吧。”他放緩語氣哄她道。怕她擔心,沒有告訴她謝璟遭遇埋伏的事。

    又試圖勸她:“你放心,事關社稷,我是全天下更不希望他出事的人。我已下令給駐守涼州的大軍,命他們尋找,也已向西域諸國都通了書信,一定不會有事的。”

    她被這話勸住,淚水稍止。桓羨又歎口氣,將人擁入懷中。

    “梔梔,你不可以這樣。”

    “不是已經答應了和哥哥在一起嗎,又為什麽,總是想著他呢。”

    “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你自己也說過的,隻要哥哥對你好,你就會忘了他的。你要我做的一切我都有做到,包括你讓我喝藥,我也一直在喝,我已讓步至此,你又怎能食言。”

    生死攸關的事,他卻隻顧忌著他自己。

    薛稚眼中掩不住地掠過了一絲失望。

    她勉強睜目看他,目紅如泣。卻啟唇笑了:“好啊。”

    “隻要他活著,我會遵守諾言的。”

    桓羨心中微頓,為長睫所掩的濃黑雙目中也跟著一暗。她已將手自他掌中抽出來,淡漠地起身離去。

    真是笑話啊。

    薛稚抬起臉來,木然看著窗外已經抽出新芽的梅樹。

    她本就是為了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著違心曲意地回來,否則,又有誰會甘心做一隻籠中鳥呢。如果她連在意之人的命都保不住,她又為什麽要留在他身邊。

    之後接連數日,西北都未有消息傳來。

    陸氏及其同黨的案子還在查,婚期將近,桓羨也不欲在此時行刑讓他們破壞了自己的興致,將案子全權交予了梁王,命他慢慢查,查仔細,務必要將過去與陸氏有瓜葛的大臣脈絡都查清楚,於是從去年歲末再到新春元月,整個朝廷都籠罩在一片惶惶不安之中。

    朝中畢竟曾是士族的天下,就算這幾年提拔寒人,也仍是士族占大頭。謀反案又動輒牽連數族,以陸氏曾經江左門閥第一的地位,如此一來,朝中有近四分之三的官員也會受到牽連。

    梁王身為主審官,私下裏不免與妻子抱怨,言皇兄此舉未免太過激進,若真要將這些公卿都處置一遍,隻怕會激起他們更為強烈的反撲。

    何令菀卻言,帝後大婚在即,他眼下命人查清,他日成婚正可以大赦名義赦免那些參與不深的群臣,如此正好收攬人心。

    她所預料的分毫未差,不久,當梁王將所審出的官員名單及案件卷宗於太極殿上呈於天子時,桓羨當著眾臣之麵燒毀了名單卷宗,言過去陸氏以職務之便,群臣與其有所往來也是情理之中,除參與到反叛諸人,其餘人等一律免於處罰。於是群臣爭頌天子賢明。

    二月初八,離大婚還有二十天的一個普通的日子,桓羨終究收到了留守西北的兵部尚書沈弁的急信。

    隨信件一起寄回來的是謝璟貼身而戴的一枚玉佩,上麵雕刻著山石叢蘭,係著的玉穗子也已斷裂大半,是常年佩戴所致,

    信中說,這玉佩是在厚厚的流沙之下找到的,還浸著層深重的汙血。旁邊有許多具屍體,俱是北府男兒,鎧甲被吐穀渾部劫走,內髒與臉則被狼啃食盡空,漫漫黃沙,血肉模糊,實在無法辨別身份。

    但那沙丘附近幾十裏都沒有人家,料想謝璟的屍體,便在那些遺體間。因無法辨認,隻能將他們一起下葬。

    找到屍體與玉佩的是原本留在西北的王軍,考慮到北府軍貿然失了主帥或會嘩變,暫時未有公布。

    眼下,謝璟的親信伊仞等人尚率部在西域諸國尋找,近乎脫離王軍控製。

    桓羨看著那枚玉佩,一時心情複雜。

    他對謝璟其實並沒有什麽感情,或者說,他對除母親與妹妹以外的所有人都沒什麽感情,也從來不喜歡謝璟。

    但此時此刻,見了他這般淒慘的死法,他亦有些惻然。心間莫名想到的,卻是他被陸韶領進東宮來成為他侍讀的那個午後。

    少年人神清散朗,芝蘭玉樹,眉目奕奕,拜倒在陽光空明的階下,以一種臣服的姿態,說,願效犬馬之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犬馬之勞,鞠躬盡瘁。

    他的確是做到了。

    伏胤又詢問是否將人的遺體遷回來重新下葬,桓羨回過神,淡淡地吩咐:“既已安葬,便不要再打擾亡靈了。”

    從涼州到陳郡,也實在太遙遠。

    ——

    婚期一日一日地近了,大婚索要用到的一切器皿輿服都已準備就緒,禮部與太常寺甚至開始預演起典禮的進程,連遠在朔州的薛承父女也在進京的途中,一切似乎都已準備妥當。

    然而薛稚本人對待這場重要典禮的態度卻越來越淡漠,她不理他,他派了女官前往殿中教授她典禮禮儀她也不學,端的是要與他冷戰到底的態度。

    事實上,自那日過後,他對她的控製的確稍微鬆緩了一些,但她仍然無法從外界得到任何有關謝璟的消息,不管問誰,對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問他,也隻說還在尋找。

    她知道這種事急不得,卻本能地覺得他在瞞她。畢竟她從前其實是很少夢見謝郎的,但自那日過後,她卻常常夢見少年時的事,是在會稽的時候,他和她泛舟湖上,他摘下荷花蓮蓬給她。陽光打在他俊朗的眉目間,眼中笑意如鏡水泛輕漪。

    蓮子,在江南民俗中諧音“憐子”,是表達愛慕之意。

    那是他們定情的那一天,她不知道為什麽總夢見那一天。

    有時候,又是鏡湖之畔的那段日子。是修建那座木屋的時候,他坐在木垛下休息,她提著新做好的晚飯走過去。他們一起坐在夕陽裏,麵對著鏡湖浩瀚的眼波暢想著未來種幾畝薄田、養一對兒女的平淡生活,他明光熠熠的眼睛裏,閃爍的是星子一般的光輝。

    夢中的她含笑晏晏,夢外的她卻哭得肝腸寸斷,不能自已。

    桓羨自知理虧,不敢近身,總是要等她哭過了才敢軟言相勸幾句,又將那枚玉佩遞給她,說已經尋得他的東西,眼下正派人在周圍的城鎮村莊尋找。

    那玉佩是他祖父留給他的東西,上麵的穗子也是她親手所打,看到那枚玉佩的時候,薛稚幾乎泣不成聲。

    她終究信了這話,開始配合地跟隨女官學習大婚時的禮儀,並焦灼地等待著他還活著的消息傳回來。

    也許明天就來,又或許永遠不會到來。

    每一次,麵對她的時候,都叫桓羨無比窘迫與煎熬。

    她似變得魂不守舍,即使是蓁兒,也無法挽回她全部的注意力,但凡蓁兒不在的時候,她總是望著瓶子裏圈養的那兩隻蝴蝶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

    桓羨怕她長時間這般下去會陷入抑鬱的狀態,隻好叫了萬年公主、何令菀等人輪番來陪伴她,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雖說後者不太合適,但考慮到她並沒有什麽說的上話的朋友,薛家姊妹也還在進京的途中,也隻能讓何令菀暫且頂上。

    二月春光漸好,桃柳明媚,花光如頰,玉燭殿的青瓷蓮花紋瓦當下,鮫綃織做的帷幔在卷著花香的春風中輕揚。

    帷幔之下,這對未來的皇家妯娌正相對而坐。

    初見到何令菀,薛稚十分的不自在。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算是搶了何令菀的位子,雖說本非她本意,到底有些難堪。

    反倒是何令菀察言觀色,主動與她解圍:“見到公主平安,妾就放心了。”

    薛稚過意不去:“難為你還被他抓進宮來,跑這一趟。”

    “沒什麽的。”何令菀搖搖頭表示不在意,“殿下出京去了,妾一個人在家也是悶得慌。能入宮來陪伴公主,也是好的。”

    “梁王兄……離京了?”薛稚微微驚訝。

    她隻知道梁王最近在查陸家的事,他既離京,便說明這件事已經結束。

    “是啊。”何令菀答,總是端莊持重的眉目間難得地溢出幾分小女兒情態的嗔惱,“往華亭去拜祭他那個相好的了,公主或許知道,就是從前枕月樓的花魁,叫什麽……師什麽。”

    “師蓮央?”薛稚霍地接道,大驚失色地站起身來。

    何令菀並不知她和師蓮央的相交,微微疑惑:“是她沒錯,公主認識她嗎?”

    說起這事她還有些惱。馬上就是她母親的生辰了,她本是想帶著他回去給母親做壽的,畢竟稀裏糊塗和他成婚這些年,她帶他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沒想到,他卻要在這時候出京去吊唁一個妓|女。

    這簡直是打她們廬江何氏的臉。

    她知道桓翰從前的紈絝行徑,紅粉知己數不勝數,她本已在兩年多的相處中說服自己忽略這些,去接受他,但桓翰卻指天發誓說他和師蓮央沒什麽,好似還是她冤枉他了一樣。可京中誰又不知,當年陛下召他深夜入宮議事時他便是醉倒在那師蓮央房中的?竟還想蒙混過關。

    然她一個貴族女郎,也不好和教坊司的妓|女計較,也就隻好由著他了。

    這廂何令菀猶然為此生丈夫的氣,薛稚一顆心卻似慢慢地墜入冰寒的穀底,眼眶慢慢地攀上熟悉的酸澀。

    何令菀察言觀色,忙詢問著她是否不適。薛稚淡笑著搖搖頭:“沒什麽。”

    “這件事,還勞煩何姐姐不要和外人提起。”

    何令菀走後,她又獨自一人在窗下坐了許久,爾後木木地挪回到屋中去,眼淚有如斷線之珠。

    芳枝將蓁兒抱起由奶娘喂養了,跟隨在她身邊的唯有青黛木藍。她怔怔然看著那高大的藍色玻璃瓶中不斷碰著瓶壁想要逃出去的蝴蝶,似又一次、看到那在夕光中無聲起舞的女子。

    她又想起桓羨曾對她說的、師蓮央脫籍歸鄉的事,更覺諷刺。

    這個人,嘴裏究竟還有什麽是真的?

    他又為什麽要瞞著她呢,難道是心虛嗎?可他連蓮央的死都能騙她,何況是謝郎的下落呢?她從前從不會夢見謝郎的,近來為什麽他會頻頻入夢,難道他真的……

    喉間泛上一絲哽咽,她不願再想下去,忽地上前抱住了那隻藍色玻璃瓶子,轉身向外走。

    “公主……”

    她的反應實在怪異,青黛和木藍忙要跟上,未盡的話音,又在目睹殿外進來的一人時硬生生斷在腔子裏,忙跪下行禮:“陛下。”

    “你這是要做什麽?”

    桓羨目光落在她懷中抱著的瓶子上,微有不解。

    她低著頭,固執地避開他視線不肯與他相視,聲淡無溫:“我想把這些蝴蝶放了。”

    “為什麽,你不是很喜歡這蝴蝶嗎?”

    她終於抬目,一雙清波漣漣的眼卻被冷意灼傷:“因為蝴蝶本來自廣袤的天地,它們是自由的,我為什麽要把它們困在瓶子裏?”

    說完這句,她抱著瓶子繞開他便出去了。清脆的碎裂聲響起於階下,桓羨皺了皺眉,神色微不自然。

    她,是不是知道師蓮央的事情了?

    薛稚這一出去便沒有回寢殿,她將瓶子砸碎,放了那對可憐的蝴蝶之後,又出了玉燭殿,漫無目的地在宮中走著,青黛與木藍擔憂地跟在後麵。

    這還是她被困在玉燭殿後第一次離殿,許是心虛,他並沒有派人攔她,隻讓人遠遠地跟在她身後,謹防她會想不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宣訓宮的地界。

    太皇太後謝氏正生著病,連一向政務繁忙的萬年公主也請了假來殿中照顧。初見到這個經年未見、死而複生的“孫女”,太皇太後卻並不高興。

    “你還來做什麽?”她的語氣近乎刻薄,“蘭卿都被你害死了,是要活活將我這老婆子氣死才肯罷休嗎?我們謝家當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是嗎?”

    薛稚忍了許久的淚水霎時奪眶而出,跪在祖母的病榻前,雙淚交流。

    “對不起……”她隻能喃喃重複這一句,淚珠撲簌而下,肩背顫抖。

    然而太皇太後卻並不肯放過她,冷漠無情的話語,有如當頭棒喝,又似一把又一把的尖刃,直直往她心間捅:

    “怎麽,你還覺得很委屈嗎?你是不是覺得這一切都非你本意?若說從前你或許算得上無辜,那現在呢,留在西北不好嗎?為什麽要和他回來、死心塌地地等著做男人的籠中鳥?”

    “我原以為你是個有誌氣的,不會被他所拿捏。結果還是和從前一樣,怯懦,愚鈍,一點長進都沒有。小時候被利用、借著你和你母親過上好日子也就罷了,怎麽如今也還是看不清,被他哄一哄睡一睡就肯低頭了呢?你當真以為籠中鳥過的是什麽好日子嗎?”

    她唯在聞及那句“小時候被利用”時雙肩劇烈一顫,除此之外便再無反應。太皇太後恨鐵不成鋼地道:“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

    薛稚含淚行禮,扭頭便走。一直在旁侍藥的萬年公主終忍不住勸諫道:“您又何必這樣說呢,蘭卿出事,她心裏未必好受,況且事情的本末是由陛下而起,她一個弱女子又能怎麽辦呢。”

    太皇太後餘怒未消:“身為女子,弱的可以是體魄,卻不能是人格。況且我也沒說錯什麽,不提點她幾句,隻怕當真沉溺在男人一時的小情小意裏。”

    又怒罵遠在玉燭殿的桓羨:“總之,我們的日子不好過,桓羨也別想好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