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青黛等丫鬟都候在外麵, 見她滿麵是淚地出來,便已明了公主怕是沒在太皇太後處討到好, 又不敢勸, 屏息凝神地跟著她回了玉燭殿。

    內寢之中,桓羨正抱著蓁兒試圖哄她吃粥。她不在,他便連哄蓁兒也是不耐煩的, 因蓁兒把粥都吐在他胸前衣襟上,眉頭深深扭成個川字。

    “這是怎麽了?怎麽哭了?”

    見她臉上隱有淚痕, 他忙把蓁兒丟給芳枝,迎上前來。

    薛稚不語, 抱過因沒吃飽飯而哇哇大哭的嬰孩細語輕聲地哄著, 始終也沒理會他。

    整整一日她都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直到夜間, 他解衣欲睡,榻上那株偃臥而背對於他的水芙蓉忽漠然開了口:

    “我再問你一遍, 謝郎他到底怎麽了。”

    “不要再騙我了。屆時大軍扶靈柩南歸, 你打算怎麽瞞住我呢?又是把我關起來再不與外界接觸嗎?你究竟在心虛什麽?”

    這一聲近乎哀泣,桓羨替她攏著錦被的手一頓, 聲音尚且平和:“沒什麽, 就是我告訴你的那樣,眼下隻是失蹤, 下落暫且不明。”

    “再說了,我心虛什麽呢,人又不是我殺的。我為什麽要因為所謂的心虛來瞞你。別因為宣訓宮的幾句話就多想,她那個人就那樣, 言語刻薄, 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嗎?”薛稚冷笑, 回過眸來時眼中唯在燭光下映著失望,“那蓮央的死你又為何瞞著我呢?難道也有什麽隱情嗎?”

    桓羨臉色一沉。

    她果然知道了。

    被她嗆了這一通,他也有些惱,語氣不覺重了起來:“能有什麽隱情,你既想聽,我就告訴你。”

    “師蓮央的死,是她自己來求我,以找出陸韶父子為條件讓我放了她的姐妹。我原本並不在乎陸家再潛逃多久,沒有她,也照樣可以殲滅陸家。我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才賣她一個恩典,誰知她竟會被陸升殺死。”

    “謝璟的事亦然。他自己看不住北府軍,致使部下釀成叛亂之大過,我沒將他和他的部下治罪已是看在對你的承諾之上,你為什麽要把這些事情都怪在我的頭上?”

    “難道不是因為你嗎?”薛稚語氣漸漸激動,“如果不是哥哥這麽多年來故意縱容陸氏,事情怎麽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分明早就知道陸氏圖謀不軌,從建始四年到去年歲末,卻拖了整整四年才下手,養虎為患,釀成大錯!現在卻說這一切與你沒有關係。桓羨,你不心虛嗎?午夜夢回,你就不怕他來找你索命嗎?”

    她情緒實在激烈,到了最後,近乎哭著向他質問。桓羨心中強行抑下的火氣終如燭火複燃:“夠了!”

    他額角青筋隱隱:“朝廷大事豈是你可以置喙的,你再胡亂發脾氣也要有個限度,我隻問你一句,謝璟的死是我造成的嗎?是我想他去死嗎?誰都沒有想到會出事,又為什麽要全部怪在我的頭上?”

    這實在不可理喻。

    薛稚通紅著眼看著他發怒的臉,心中憤恨全無,唯有失望。她不願在這個話題上與他糾纏下去,疲憊歎息道:

    “是啊,我是不懂朝廷大事,你找個懂這些的女人、願意被你害死故交好友的女人做皇後吧。”

    說著,便要下榻。

    “梔梔……”

    他終於慌亂起來,將人攔住:“是我錯了,是哥哥不好。”

    “你說的對,一切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問題,原諒哥哥好不好?”

    他神情誠摯又焦急,瞧上去似全然發自於肺腑,想要獲得她的原諒。薛稚心間卻湧上一陣深深的無力之感。

    她知道他並沒有真的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眼下道歉,也不過是為了穩住她。可,就算他意識到了,她要他的道歉又有什麽用呢。

    她所在乎的人,都已經回不來了。

    次日清晨,桓羨一如既往地起了個早,醒來時她卻已下了榻,正在榻邊無聲無息地穿衣裳。

    他原本朦朧零星的睡意霎時一掃而空,急躁地扯住她一截雪腕:“你要去哪?”

    薛稚頭也不回:“我要去西北。”

    “既然哥哥說他還活著,我就去找他。”

    “你瘋了?”

    桓羨難以置信地將人扯回來,麵上神情震驚又慌亂:“馬上就是大婚了,你要在這個時候走?那從前答應我的事又算是什麽?”

    他雙手正擒在她小臂處,緊緊地攥住她,攥得薛稚手臂一陣陣發疼。她抬起眼來,眸光冷淡至極:“桓羨,我早就和你說過,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前提是他得活著。”

    “現在,你食言了,我又憑什麽要信守這諾言呢?”

    “他當然還活著。”桓羨氣急地道,“眼下屍體都沒有找到,算什麽死了?你不許走!是你自己答應的!你不能這麽對我!”

    他一張俊美的臉因氣結而近乎扭曲,薛稚卻始終垂著眸,原本鏡水澄澈的雙目唯剩一潭死水。他又惶惶起來,微紅了眼放緩聲音:“你真的要走嗎?”

    “那蓁兒呢?她還這麽小,她是你撿回來的,你也不要了嗎?你好歹也做了她這麽久的母親,當真如此狠心嗎?”

    他其實很想說,那他呢,她也不要了嗎,然而身為帝王的尊嚴卻使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何況,又何必呢,他分明知道答案的。

    薛稚原本無波無瀾的眼波終究在他提及女兒時有了片刻的裂痕,似是猶豫。他長舒一口氣,臉上亦轉了笑,才要叫芳枝把蓁兒抱進來,卻見她又黯然地垂了眸,輕輕搖首道:“沒用的。”

    “我不會再被你要挾下去了。”

    “你從前就是這樣,用謝家要挾我,用賀蘭部的子民要挾我,這麽多年都一點長進也沒有。我妥協了,可不一樣也沒落得好下場嗎。這樣的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不會那麽蠢了。”

    她聲音寂冷如冬日堆雪枝頭簌簌落下的梅花,落在他耳膜上,梅花的清寒暈染一片,連心間亦是凍成了堅冰。

    桓羨眼眸猝然一驚,終於明白過來這連日以來的伏低做小竟也無濟於事,氣急敗壞道:“那好,我現在就去把她殺了!”

    “來人!”桓羨朝外高聲呼,“去把小公主抱來!”

    芳枝於頭腦混沌中抱著蓁兒被領了進來,還未搞清楚殿中情形,便見桓羨被發跣足,提著柄劍殺氣騰騰地朝她走來,當即嚇得魂飛魄散:“陛下!萬萬不可啊!”

    她抱著蓁兒噗通一聲跪下來,苦苦哀求:“小公主是無辜的啊,您再怎麽和皇後置氣,也不能傷及無辜啊!”

    她畢竟照顧了蓁兒近一年,對這可愛的嬰童也生出些許感情。更不明白,分明陛下昨日還親抱著小公主喂飯,現在卻要殺了她。

    “這裏沒你說話的份!”桓羨暴怒喝道。

    他當然不會真的殺了他們的女兒,但眼下,除了用她來迫使梔梔留下也沒有別的法子。

    那是她自己撿來的孩子,並不是他的,不足以令她厭惡。他就不信,為母則慈,麵對蓁兒她也能如此狠心!

    他人已逼近繈褓,因暴怒而近乎握不住的長劍,劍尖就懸在嬰孩咽喉。卻是逼問薛稚:“發誓!說你不會走!否則朕就殺了她!”

    煞氣凜冽,拂麵而來。繈褓之中的蓁兒亦被嚇住,嚎啕大哭起來,催人淚下。芳枝眼中猝然盈滿了淚水,求助地看向薛稚。

    薛稚眼中亦被淚水占據,固執地別過臉,不肯相視。

    二人久久這般相持著,殿內水潑塵息,落針可聞,她卻始終不肯鬆口。

    桓羨眼中掩在暴怒之下的希冀便一點一點淡下去,舉著長劍的手僵硬地放下來,眼中一片彷徨無助。

    “你還是要如此嗎?”

    話聲細辨之下竟帶著哽咽。

    她不答,他的聲又帶了些許憤恨:“你當真如此狠心嗎?”

    薛稚沒有說話,事到如今,她早已對他失望頭頂,隻覺看他一眼都會惡心。

    這就是,她曾所依賴的、差一點便陷進去的哥哥啊……原來便是這麽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從來都隻想著他自己,為達目的,可以不擇一切手段。

    從來都是。

    而她呢,她曾經以為她可以馴服這個人,到頭來才發現,從前他的種種溫和與退步,都不過是迫她心軟的假象。

    她不可以再心軟下去了。

    她不說話,他也沒開口,殿內靜寂得如同覆著層厚厚的冰霜,氣氛十分壓抑。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見一聲劍響,是桓羨頹然棄劍,揮手命芳枝下去。

    芳枝如蒙大赦,匆匆忙忙磕了個頭便抱著蓁兒下去了。厚重的門扉合上,阻絕斷殿外已經升起來的朝陽投下的金光,他回過眸來,神情在那束猝然出現又猝然消失的金光中顯得格外落寞。

    “梔梔。”他在她身前單膝跪下,一隻手溫柔撫摸上她如覆冰霜的半頰雪顏,“你放心,哥哥是不可能放你走的。”

    “我是你的,你不能不要。是生是死,我們都得在一塊兒。”

    他語聲溫和,指尖卻似拈著簇霜花的冰冷。薛稚脊背處聞聲攀上一絲蛇似的陰冷,卻始終沒有鬆口。

    自這日上午過後,他不再允許她外出。

    青黛與木藍皆已被遣走,尤其是木藍,作為那日暗中替她傳來謝璟消息的人,被拖下庭去狠狠打了頓板子,又另換了一批侍女來服侍她,作為啞女,她們不會應答她半個字。

    玉燭殿的門窗皆被封鎖起來,連窗欞亦被厚重的木板釘住。彼時薛稚本在窗前借著窗紙遠望窗外天光,一塊巨大的木板忽似從天而降,從外將天光遮住,咚咚的捶打聲,近乎釘在她的心髒。

    屋中再透不進一絲光亮,黑沉沉的,連白日亦需點燈,她不想點,便是永遠身處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唯有他進來時才會帶進些許光亮。

    他的脾氣亦變得愈發反複無常。

    有時是控製不住的暴怒,威脅她若是敢離開便殺盡謝氏一族。甚至有一次,他將太皇太後抓進了殿來試圖威脅她,反被太皇太後破口大罵了一頓。二人遂爭吵起來,薛稚就冷眼在旁相看。

    有時則是摒棄尊嚴的哀求,抱著她一遍遍紅了眼重複:“梔梔,哥哥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或者你不解氣,你捅我幾刀也是好的,可是你不能,你不能離開我……你不能這樣對我。”

    更有時,則是抱著蓁兒過來,迫使還不怎麽會說話的蓁兒喚她阿娘。若是叫不出,便會狂怒:“叫啊。為什麽這麽廢物,連聲阿娘都不會叫!”

    若是叫了,又會欣喜:“梔梔,她叫了,你聽,她叫你阿娘了。”

    “她上次也叫我阿爹,我才是她的阿爹,我們才是一家人。你不要再想著他了,好不好?”

    無論是哪一種,薛稚都不會對此有半點回應。唯獨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悲憫,一種漠然的、高高在上的、旁觀的悲憫。

    二人的婚期,就在這樣的僵持裏,一日一日臨近。

    大婚的前一日,桓羨再次來到她被關的寢殿。

    他將那些繁複而精美的皇後禮服一件件親手替她換上,從抱腹到中單,再到最外層的純衣纁袡、頭上的鳳冠,溫柔鄭重,並無半分狎昵猥褻之態。

    卻把她雙手,以當年的那根羅帶一圈圈纏縛於身後,一邊纏一邊哽咽著和她說對不起,他也不想這樣待她,可是他真的不能沒有她。

    那根已近毀壞的赤繩子,也被他重新找來絲線貫好,係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是如此地堅信著,隻要這對赤繩子還在,他們就能重歸於好,白頭偕老。

    “有時候,我真在想。哥哥到底喜歡我什麽呢?”

    耳邊忽然傳來她的聲音,是這數日以來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桓羨有些不能置信,錯愕地抬眼。

    她沒有逃避,眼中也沒有厭惡。隻是看著他道:“喜歡我這張臉嗎,可天底下比我漂亮的女人也有的是,還是說,你喜歡的是妹妹這個身份,喜歡這種近乎於亂|倫的快感?”

    “又或者,是因為小時候的那些事嗎?可我小時候,哥哥也並不喜歡我甚至厭惡我啊。如果不是我可以為哥哥帶來食物、藥物,隻怕哥哥連應付我也懶得吧。”

    她自嘲地笑著說著,隨後,如願以償地在他臉上看到震愕又無措的神情。桓羨微愣了一刻,又強作鎮定地低下頭去,繼續替她綁著腕上的繩子。

    薛稚卻是接著說了下去:“別再這樣綁著我了。”

    “我不會跑的。我知道明天是什麽樣的日子,這樣的場合,我不會給哥哥丟臉。”

    自然,他不知道的是,她屋內的所有利器都封宮當日被他搜走,唯獨有把剪繡線的剪刀,被她事先藏了起來。

    她想,她會讓它派上用處。但前提是得拿到它。

    作者有話說:

    明天就虐完了!還有,偷偷劇透下,小謝沒死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