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桓羨收到消息的時候已是元月二十, 整個建康尚且處於新年的餘慶之中,三日前才得了西北大捷、雍王將被押解回京的消息, 三日後, 卻接到密報謝璟身死、下落不明的消息,不可謂不震驚。

    他不肯信,命人再探再報。又十日, 西北再度傳來消息,北府軍將周圍各個城鎮都翻遍了, 仍是未能找到謝璟其人。

    反倒是有逃回玉門的小兵答,當日親眼看見謝璟中箭自馬上摔落, 滾下沙坡去了。然而彼時四周都是吐穀渾的殘部, 怕是凶多吉少。

    此時距離他出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西北仍未有新的消息傳來, 至此,謝璟戰死的事, 幾乎可以說得上塵埃落定。

    桓羨看著那封八百裏加急的軍報, 攥著軍報的手微微顫動,幾乎將撰寫書信的麻黃紙攥破。

    他從未如此慌亂過, 仿佛有千層海浪雄踞於胸間翻卷呼嘯。旋即狠狠一掌拍在了案上, 幾乎怒喝:“這不可能!”

    “加派人手去找!謝璟不可能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是生就是死, 如今這般兩不見是什麽意思?!”

    伏胤大駭,慌忙跪下來請罪。他手掌緊緊攥住那厚重的桌沿,平複了一息,終究冷靜下來。

    “這件事, 先不要告訴皇後。”桓羨麵無表情地吩咐。

    伏胤麵露難色:“陛下, 這怕是瞞不住。”

    押送雍王的軍隊已在回程途中, 北府兵打了這樣的勝仗,主將卻下落未明,群龍無首,朝廷就必須得派其他人主理軍中事,這又怎麽瞞得過滿朝公卿。

    至於皇後知曉,也隻是時間早晚的事。

    桓羨臉色鐵青。

    “瞞不住也要瞞。”他微微加重了聲調強調,頓了頓,又似是自語,“她不出玉燭殿,不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嗎?”

    她的脾氣他再清楚不過,單純又執拗,既違心曲意地跟了他,又放不下謝璟。若是她得知了謝璟的死,就一定會偏執地怪到他頭上。哪怕分明就是謝璟自己提的要去西北。

    若是叫她知道謝璟的死,他們之間,就全完了。

    伏胤略頓了頓,又道:“陛下,還有一件事。”

    “說。”

    “前次陛下恩準了陸庶人身邊那個叫江瀾的小侍衛扶師氏棺槨東去,華亭那邊傳了消息來,說是已經自盡了。”

    “什麽?”

    猝不及防的一句,桓羨微微震愕。

    伏胤臉上亦微有不忍:“是,那少年將師氏安葬後,就在她墳前自刎了。”

    世上竟有這般的癡兒。

    分明自己已放了他,他卻執意要為師氏殉情。一時之間,桓羨也不知作何感想了。

    他心間唯響過兩句古詩,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與之而來的則是淡淡的擔心與憂愁。

    那麽,薛稚會不會……

    未盡的擔憂又被他硬生生掐斷——不,她不會知道。

    他不願多想,暫且放下此事,沉吟片刻了道:“既是殉情,就如他所願,將他二人合葬了吧。”

    ——

    在書房處理完政事後,桓羨又去了寢殿。還未進殿便聞見一陣歡聲笑語,是薛稚及芳枝她們在逗弄蓁兒,因是初春,春寒料峭,兩扇綺窗還緊緊閉著,窗下的書案上卻放了個藍色的玻璃容器,裏麵正有一對蝴蝶翩然起舞。

    他調整好麵上神情,默不作聲地走過去:“在看什麽?”

    青黛她們見了他忙要跪,又被他拂袖揮退,在薛稚身邊坐下。

    她正抱著蓁兒,讓她勉強站立在自己腿上伸手觸碰著那裝著蝴蝶的玻璃器皿,轉眸過來時眼中的笑意還未消散。

    “剛剛窗外飛進來兩隻蝴蝶,直往我身上撲,一點也不怕人呢。我看蓁兒好像很喜歡,就叫木藍捉了放在裏麵養起來。”

    江南曆來是有有情人化蝶的傳說的,譬如梁祝,偏生那師氏女子的諢名就是玉腰奴,桓羨於瞬間想起方才伏胤所報的殉□□來,臉色微微一變。

    薛稚亦恰是於這時幽幽歎了聲氣:

    “對了,說起蝴蝶,也不知道蓮央她怎麽樣了,過得好不好。”

    又埋怨他:“哥哥也真是的,既放了她脫籍,也不告訴我一聲。我也好去送送她呀。”

    她還是過後才知,放枕月樓的妓|女脫籍是他的恩典,這也真算的上他做的為數不多的人事了。

    桓羨不願就這個話題深談下去,抱過蓁兒來:“她快一歲了吧,能說話了嗎?”

    又哄著那粉雕玉琢的女嬰:“蓁兒乖,喚阿父。”

    蓁兒黑亮如蒲桃的眼睛笑著盯著他不放,在他耐心地輕哄了幾遍後,似是聽懂了一般,唇瓣微張,發出一聲懵懵懂懂的“阿父”。

    桓羨忍俊不禁,難得的發自內心的喜悅。薛稚卻臉上微紅,指尖輕輕點了點蓁兒的小鼻子:“真真是個沒良心的。”

    分明日夜操勞照顧她的是自己,第一聲喚的卻是阿父。

    桓羨眼中含笑:“你再慢慢教,她不自然就會叫你阿母了麽?”

    他看蓁兒的目光充滿了慈愛,即雖還沒有自己的孩子,但這個便宜女兒的到來也的確讓他感受到些許為人父的喜悅——自然,如果她能立刻長大不用占用那麽多梔梔的心神和時間就更好了。

    遂提議:“她的生日是什麽時候?既要滿周歲,也該舉辦抓周宴了吧。還有她的身份,到時也可一並公之於眾。”

    曆來隻有為男孩兒舉辦抓周宴的,哪有為女孩子舉辦這個的。薛稚知道他是為了她,不由得麵上飛雲,輕嗔他道:“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和你分開兩年半,卻有個才一歲的女兒?這怎麽說得過去。再說了孩子還小呢,福氣太大,她壓不住的。”

    身為人母,她自是想為蓁兒安個庇佑她一生無憂的身份,卻也知道,事情急不得。

    得等她再大一些,模糊了年齡,再公之於眾。

    桓羨含笑睨她,得寸進尺:“原來梔梔一直都默認這是我的女兒啊。”

    她臉上紅若桃花綻開:“不是哥哥的,是謝郎的,總行了吧?”

    “哥哥再渾說,我,我就帶蓁兒回陳郡去。”

    她賭氣說著,竟欲真的抱著蓁兒離開,桓羨卻抱著蓁兒不放,道:“他那時在廣陵呢,你還不若說是賀蘭霆的為好。”

    她果然氣得雙頰通紅,若不是蓁兒在他懷中,真要拿書狠狠砸他一頓才算解恨。然才要發怒,他抱著蓁兒又笑著打趣:“笑時應無比,嗔時更可憐。”

    竟是在說她生氣的樣子比笑起來時更加惹人憐愛。

    薛稚已經湧到喉口的怒氣隻得無奈地咽下去,臉上似喜非喜,似嗔非嗔,最終冷冷地啐他道:“不要臉!”

    她拾起地上散落的醫書朝外麵擺放的書架去:“哥哥自己不正經,覬覦妹妹,便以為誰都和你一樣。”

    桓羨難得地未有反駁,用手堵著蓁兒的耳朵,唯笑著道:“非禮勿聽,蓁兒可不要和阿母學。”

    待她出去後,眼中的笑意又如冰雪消逝。

    方才,他就是怕她想起謝璟來又追問個沒停,才故意搬出賀蘭霆來將這話題帶了過去。

    想來謝璟此人在她心間還算有些分量,她還是暫時不知道的好。

    隻要瞞過這一陣便好,待到成了婚,她留在他身邊,假以時日,他總有辦法要她忘了謝璟。

    ——

    這之後,無論薛稚去何處,都會被攔下。

    她不被允許離開玉燭殿,或是以蓁兒年幼要她照顧為由,或是以別的什麽理由分散她的注意力,略遭遇了幾次後,她自己也回過神來,於某日就寢時質問他:“哥哥這是什麽意思?”

    “我已經答應了留下來,哥哥竟連這點自由也不給我嗎?我隻是想去宣訓宮看看太皇太後,她也是我的祖母啊,身為晚輩,難道連去看望長輩哥哥也不許嗎?”

    外麵已經偶有風聲,謝氏也因聽聞謝璟的噩耗病倒,如此關頭,他怎可能放她出去知曉。

    桓羨默不作聲地睨她一眼,試圖攬她入懷,卻捉了個空。遂也應她道:“不是不許你去,可你現在去是什麽身份?馬上就要成婚了,還是婚後以孫媳、皇後的身份去拜見較好。”

    薛稚眉目怏怏:“哥哥明明說過,不會強迫我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沒有強迫你。”他與她解釋,“你畢竟頂了個公主的名號,這時候去拜見,以什麽身份呢?等成婚之後,我陪你名正言順地去拜見祖母不好嗎?”

    薛稚回過眸來。

    他目中唯有罕見的耐心,一絲煩躁也沒有。可他哪裏會這般哄她,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又不耐煩的,這個樣子,分明就是有事在瞞她。

    偏偏涉及到宣訓宮,薛稚心急如焚。又不安地在心間猜測著,難道,是太皇太後或是謝家出了事?

    “也好。”她眼眸微凝,終究點點頭應下,沒有拆穿他。

    卻也從此留了個心眼,她出不去玉燭殿,但芳枝身為他的心腹自是可以。次日,她借口想吃宮中禦膳廚的金乳酥,特意命芳枝帶上木藍過去取。

    這點心隻有禦膳廚能做,既是叫她去,芳枝不疑有他。

    薛稚又暗中叮囑木藍:

    “想辦法,找到鄭嬋,問一問太皇太後宮中究竟出了什麽事。”

    鄭嬋是謝家的家生女兒,也曾是宣訓宮的女官,後因廚藝出色,被調到禦膳廚做事。

    木藍怔然應下,約莫一個時辰之後,鄭嬋的消息就隨著那牒金乳酥遞了回來。她眼睛紅紅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好幾次都差點在芳枝麵前露餡。

    好容易以命她哄蓁兒為借口遣走了芳枝,木藍關閉了門窗,哽咽著在公主身前跪下。

    “不好了,不好了,公主……”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哭聲一聲比一聲喑啞。薛稚見狀也擔憂起來,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衣襟,焦急地催促道:“你說啊。”

    木藍哭聲一噎,淚水滾滾落了下來:“他們說,他們說,是世子在西北出了事!”

    這一聲不啻於列缺霹靂,打在她身上,頃刻間抽走薛稚的所有生氣。

    她似一隻失了依憑的紙鳶軟軟地跌落下來,肺腑間五髒欲裂,漫開的疼痛有如藤蔓將心髒縛住,疼得她不堪負荷地壓彎了脊背去。張了張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傍晚桓羨回來時,薛稚已收拾好了零落破碎的心緒,背對著他坐在食案邊,一隻手扶著桌案,手邊,那牒特意要來的金乳酥一動未動。

    殿中除她之外一個人也沒有,連蓁兒也不在,氣氛詭異寂靜得可怕。

    桓羨微覺納罕。

    “怎麽了?”他走至她身後,溫暖有力的大掌輕輕落在她頸後背上,“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穿得這樣單薄,也不怕著了涼。”

    薛稚沒有回頭。

    “哥哥。”

    一霎的寂靜後,她聲音如水滴清漏般響在空闊的大殿,有種莫名的哀涼感:“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不要騙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