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緊隨而至的官軍將陸氏餘黨一網打盡, 押送京師,消息很快傳回建康。

    得知師蓮央身死, 正在案前批折子是桓羨微微驚訝:“那個妓|女死了?”

    伏胤低聲應:“是, 被陸升一箭射中左胸,傷及心脈,失血過多而死。”

    桓羨有片刻的恍惚。

    畢竟, 他其實並不需要師蓮央替他去做這件事,因為他根本不在意陸氏餘黨叛逃多久, 甚至越久越好,總歸死的是士族, 不是他的子民。然而她有求於他, 他看在梔梔的麵子上便也允了。

    又哪裏會想到,她竟會因此而喪命。

    我不殺伯仁, 伯仁卻因我而死。若這個人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梔梔好像很喜歡她。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起來:“這件事, 先不要讓皇後知道。”

    如今婚期已定, 即雖還沒有正式舉辦婚禮,但闔宮皆稱呼薛稚為皇後。

    自然, 這也有桓羨的私心, 是想令她早日接受這個身份。

    伏胤應了聲“是”,又道:“陸韶身邊那個叫江瀾的侍衛好像和她有些私交, 我們的人趕到時,他把陸韶捅了個窟窿,又欲劫屍逃走,被攔下了, 眼下, 正在執送京師的途中。”

    “不必為難他。”桓羨道。

    頓了頓又問:“她可還有什麽親人在世嗎?”

    “沒有了。濟陽江氏女這個身份是她冒名頂替, 屬下愚鈍,其真實身份與姓名暫不可考。”

    桓羨點點頭,心中竟也湧起一股莫名的哀戚。他看著窗外飄零的雪花:“想辦法查到她的身份,葉落歸根,把她葬回故鄉吧。”

    半月之後,除夕前夕,押送陸氏叛黨的囚車駛回了建康,陸氏及其同黨全數被下獄,由禦史台審問。

    朝中開始人心惶惶,畢竟,以陸升前尚書令的身份,朝中許多官員都與其有過來往,甚至多多少少也參與過陸氏的密謀。便十分害怕自己會被牽連進去。

    陛下的狠戾與刻薄他們也是知道的。本就是打壓士族的時候,怎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何鈺也是驚出一身冷汗。

    無它,陸升起事之前其實拉攏過他數回,他也隱隱心動,卻被專門回門的女兒耳提麵命一般教訓了一頓,這才沒有參與進去。

    朝中人心惶惶的同時,玉燭殿中的天子本人卻顯得格外淡定從容。每日不過偶爾過問一下婚禮的進度,亦或是在寢殿中逗弄新得來的女兒,仿佛並不在意陸氏的叛亂一般,十分愜意閑適。

    除夕的前一日,禦史台來稟,稱陸韶請命,想要求見陛下。

    考慮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桓羨大發慈悲,前往詔獄見了他最後一麵。

    往日風華江左第一的清貴公子此時蓬頭垢麵,肩頭腋下滲出的鮮血為素白囚服染上妖異的紅,是被江瀾以劍刺傷之故。

    聞見獄卒通報,拖著沉重的鎖鏈行到獄門前向天子行了最後一個跪拜禮。

    “陛下還願來見臣。”他道。

    桓羨拂去玄色貂裘上沾著的幾粒霰粒子,皺眉未言。陸韶又苦笑道:“臣知道,陛下其實從未將臣放在眼裏。若說蘭卿還曾有幸被陛下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臣卻是連被陛下針對打壓的機會也沒有。從頭到尾,都是徹徹底底的無視。”

    桓羨這才展眉看了他一眼,麵上似笑非笑:“原來你知道啊。”

    “不過若是蘭卿聽見你這話,一定很不高興。他又不曾搶走你妹妹,視你為友,視你為兄,你卻屢次三番地陷害他,設計他的未婚妻失身於人,又強行扣給他反賊之名,現在,連他被朕打壓也要說成是有幸麽?”

    當日太皇太後壽辰上之事,他果然知道了。

    陸韶心間卻出奇地平靜,他逾矩地抬起眸來睇著他:“陛下不覺得這句話不該由您來說嗎?論起對蘭卿的傷害,誰又比得過您呢?”

    “哦?”桓羨陰陰笑了一下,“朕以為你求朕來是來欣賞你的狼狽,怎麽倒是為蘭卿抱不平嗎?”

    陸韶沉默半晌,道:“臣想求陛下一件事。”

    “臣的侍衛江瀾,非為叛黨,是臣以師氏性命脅迫他為臣做事,其本心實則不願,臣想求陛下放了他,允他將師氏遺體送回華亭縣清水村安葬。”

    竟是為了這事。

    桓羨強壓下心頭的惱怒,冷淡著開口:“她叫什麽名字。”

    陸韶搖頭:“臣也不知,隻知她是家中稚女。”

    “可以。”桓羨應了下來,“你還有什麽心願嗎?是不是,還要朕將你二人合葬?”

    桓羨說這一句之時臉上皆帶著近乎明晃晃的嘲諷,倒不是嘲諷師蓮央的身份,而是覺得陸韶不可理喻。

    他曾任職禮部,要師氏脫籍是易如反掌的事,人活著不珍惜,現在來表演情深似海著實有些諷刺。

    果然,陸韶亦讀懂了他眼裏的嘲諷,神色一黯:“沒有了,臣叩謝聖恩。”

    次日除夕,江瀾自詔獄被放還,賜金及路引,允他扶棺東去。

    也正是這個萬家團圓的時候,桓羨信守承諾,下令遣散枕月樓中娼女,教坊隻為供樂之所,官員不得再強迫教坊女子賣身。

    此舉雖說有些意外,但朝中多認為是因了陸氏的案子,議論了一陣也就散了。

    消息傳進薛稚耳中,她抱著蓁兒,忽地就想起那個在夕陽餘光中如蝴蝶起舞的女子。

    “蓮央也該是今日脫籍了吧,不知道她去了哪兒,過得怎樣。”她喃喃地說。

    她對師蓮央其實一無所知,連她真名是什麽、家住何處也一無所知。她想,不知她脫籍後會怎樣生活呢,她有可以托付的人嗎?

    不過,以她的才智,就算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吧,蓮央是她見過的最聰慧最通透的女子,薛稚絲毫不懷疑她脫籍之後也能好好活下去。

    她也應該擁有了她想要的自由了吧。

    薛稚有些豔羨地想。

    正沉思間,芳枝含笑領了尚宮局的宮人過來,宮人們手捧紅木托盤,上麵依次承放著花冠、博鬢、褘衣、素紗中單、蔽膝、大帶、革帶、白玉雙珮、玄組雙綬等,乃是成套的皇後受冊時的禮服。

    “織室新製成的禮服,你試試,看看合不合身。”桓羨亦走了進來,嗓音溫和得有似還未到來的暮春三月的風。

    他伸手抱過蓁兒,一邊哄著,一邊等她步入內寢換衣。

    蓁兒如今已和他親昵許多,小孩子還不會說話,表達喜愛的方式便是見了他就笑,圓溜溜有似蒲桃的眼,也笑成了兩彎月牙。

    他本是漫不經心地哄著,漸漸的,倒也被蓁兒的可愛感化,抱著她將她輕輕舉起來,眼裏也終於有了些真心實意的笑意。

    這孩子若是不來侵占梔梔的時間倒也是挺可愛的,不知日後他和梔梔的孩子又會是怎樣呢。

    雖說孩子的事還沒有影子,他倒更希望是個兒子,這樣,不僅繼承人的問題解決了,蓁兒也可以陪著他,日後嫁給他,也像他和她一樣從小相伴到老,豈不美哉。

    皇後的禮服穿戴起來厚重而繁瑣,他哄了蓁兒好一會兒才見薛稚換好禮服、在青黛木藍等人的簇擁下自內寢中出來。

    花明雪豔,珠瑩玉潤,滿頭金燦燦的花樹不僅沒有為她橫添半分俗氣,反而被她襯得高貴典雅,端莊凝重,又如月中神女。

    桓羨視線漸漸凝固,抱著蓁兒,目光一錯不錯。薛稚略微不好意思地別過臉,整了整衣袖。

    他將蓁兒交給芳枝,麵上微微含笑:“梔梔幼時便常常說要給哥哥做新婦,今日,也算不違諾了。”

    宮人們還在,他就這樣沒個正經的,薛稚心下羞怒,伸手便取下頭上沉甸甸的花冠,一旁的女官忙將花冠接住。

    見她又要脫掉禮服,桓羨麵色微變,當即揮退宮人,扶著她向內寢走去。

    “別動。”他將她按在軟榻上坐下,“讓哥哥好好看看。”

    他手掌似有千鈞之重,落在她肩頭,將她牢牢固定在床畔,一雙霜雪冷峻的眼睛,就那麽毫不掩飾愛欲地在她身上逡巡。

    從被花冠壓得微亂的鬢發,到淡掃胭脂、有如玉蘭花瓣的臉兒,再到精致繁複的袍服。

    在朔州時他便幻想過妹妹著褘衣嫁給他的樣子,定是傾城傾國,然而眼下見了,卻覺是任何文字都描述不出的美貌。

    這樣美麗的、端莊的、隻屬於他的新娘嗬……

    被他久久地這樣看著,薛稚麵上不由漫開淡淡的緋。她輕輕推了他一下:“我有些冷,想換回來了。”

    褘衣是為春日的大典所製,眼下還是冬日,即雖殿裏燒了地龍,這一身還是有些單薄。

    桓羨沒允,反倒是脫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肩上,目光依舊貪戀地落在她身上,似是想將這個身著褘衣的她深深刻印進自己心裏,可惜罩著衣裳,又能看清些什麽。

    薛稚有些惱,低眉避開他目光轉而說起了旁事:“太後病了,你這做兒子的,怎麽也不去看看。”

    這話倒不是假的,自叛軍攻陷崇憲宮太後便病倒了。而他自從秦州回來,淡定地處理完叛亂的一切後續,獎賞萬年及梁王、梁王妃等功臣,處置叛黨,連那無辜被叛軍挾持起來當靶子的彭城王也寬恕了,遷往宮外王府,唯獨不曾去看望這位名義上的嫡母。

    桓羨回過神,語氣淡漠如窗外天寒地凍的雪:“受涼了而已,也不是什麽大病,有什麽可看的。”

    她猶當他是介懷太後曾為叛賊所逼下詔書另立新帝的事,勸他道:“你不該這麽說,太後好歹撫育了你一場,即雖是下了詔書,可那也是被叛軍逼的,你怎麽能怪到她頭上。”

    她並不知太後昔年與她生母的齟齬,反倒為這個貨真價實的殺母仇人說起好話,桓羨看著她蘊著擔憂的眉眼,於心間幽幽歎了口氣。

    “梔梔。”他按著她雙肩,嗓音有如琴音清越柔和,“今天是我們一起度過的第十個除夕了,阿娘不在了,就隻有你我了。”

    “以後的年年歲歲,我們都要一起過,好不好?”

    和他回來本也是被迫。薛稚心裏並沒有多情願,卻也不好說得太明顯,隻道:“那要看你的表現。”

    這落在桓羨耳中自是默認,淡淡一笑,攬她入懷。

    窗外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夜色漸濃,霰雪飛舞,等待著新一年的伊始。

    也正是這個時候,遠在西北的北府軍出其不意地冒雪攻陷了酒泉。

    雍王與被他聯合的碎葉、於闐等西域諸國正趁著良辰吉日載歌載舞,被北府軍打了個措手不及,倉惶逃竄。這一戰,謝璟盡滅雍王殘黨,命人將其執送京師。隨後又兵出酒泉,將入境的西域軍隊趕出了玉門關。

    ……

    大軍回軍之時正是建始九年的元月十五,碩大的月亮有如一輪玉璧高懸在似海水澄澈至極的天空,茫茫無垠的戈壁上,一隊人馬正在積雪上行進。

    大漠中安靜至極,風掣玄旗,獵獵作響。遠方曠野裏不住傳來幾聲狐狸的鳴叫。

    為親衛所簇擁的隊伍中間,謝璟身策玄馬,有些疲憊地扯著韁繩任馬兒將他帶往未知的歸處。

    他們本在回往玉門的途中,卻不慎遭遇了暴風雪,前軍與後軍阻絕,原本的七萬大軍,適才剩下這一千人馬,又在曠野中迷失了方向,隻能漫無目的地行進。

    漸漸的,前方視野裏出現了一座集市。月光溫柔地流淌其上,靜謐祥和。親衛興奮地叫起來:“將軍,您瞧!”

    “前方有人家了!我們得救了!”

    眾人皆喜,雀躍歡呼,唯獨謝璟麵上憂色重重。

    “你們小心一些。”他道,“這裏怎麽會突然出現集市,派個人去瞧瞧,是否真有人家。”

    探路的斥候很快去而複返,稱此處是高昌的一座小城,似才經曆了一場劫難,城中已無人煙。

    他們竟然被暴風雪拐錯了方向,到了高昌的地界。

    謝璟微一沉吟,決定率部在此小住一晚,暫做休整,明日再趕回玉門。

    他策著馬帶隊朝月夜下的靜謐小城行去,因連日征戰的極度勞累已有些昏然欲睡,眼眸半睜半闔間,似看到那曾無數次入夢的少女向他走來。

    身著紅衣,手持團扇,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她喚他:“郎君。”

    謝璟此時已因極度的疲乏有些陷入幻境,辨不清是真是假,卻聞靜謐雪月夜中“嗖”的一聲羽矢破空的淩厲,前方城鎮忽然殺聲震天,一支箭自高樓上疾射而出,將他貫在了地上。

    建元九年正月十五日,王師及吐穀渾殘部夜戰於高昌,王師敗逋,全軍覆沒。

    消息傳至京師,滿朝皆驚。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