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那消息起初還隻是在朔州府內部流傳, 後來不知怎地,在全城範圍內流傳開來, 更從天子中箭演變為天子重傷, 朔州軍民人心惶惶。

    如此迅速的流傳,明顯是有柔然人的奸細在背後推波助瀾。為穩定局勢,薛家兄妹親自召集全城軍民辟謠, 鼓舞人心,同時在城內徹查散布謠言之人, 一時間,朔州大獄人滿為患。

    薛稚身在朔州府內, 自是也聽說了皇兄中箭之事。

    好巧不巧的, 偏生是左肩。

    旁人或許不知,她卻是再清楚不過。他左肩的傷是在鶴壁時, 因她出逃而遭遇刺客襲擊所留下的。距今還不到半載,若真是中箭, 複發無疑。

    憶起當日的事, 薛稚仍是一陣陣後怕,當日她冒雨出逃, 卻在離開驛館不久後便遭遇了刺客, 若非皇兄以身庇佑,隻怕躺在地上的便會是她……

    因了這一點愧疚, 她開始整日整夜地睡不好覺,一閉上眼,總會夢見皇兄駕崩天下大亂的滿城縞素,幾日下去, 眼底也浮現出隱隱的烏青。

    好在沒過幾日, 前線又傳來消息, 王軍成功攻克柔玄,敵冦向懷朔敗走,遂班師還城,暫作修整。

    朔州城軍民懸了將近一月的心,這才全然放下。

    大軍回城的那一日,朔州百姓全去了城門處迎接。薛稚本不想去,事到臨頭,薛嬙一身騎裝,卻來敲了她的門:“陛下今日班師,妹妹不去嗎?”

    “我……”薛稚一時遲疑。

    她總覺得自己近來態度太過溫順,若去了,指不定又要叫他誤會成什麽。

    “走吧。”薛嬙卻不由分說,拉起她便走,“陛下一定很想見到你。”

    等到了城門,偌大的城樓之下,早已裏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人,張紅結彩,喜氣洋洋,現場氣氛十分熱烈。

    薛遲正立在城門下,指揮著軍士維持秩序。薛嬙焦急地問:“來了嗎?”

    薛遲仰頭朝城門外張望著:“方才斥候來報,隻有十餘裏路了。”

    “走,咱們上城樓。”薛嬙說著,抓住她的手便往城樓上去。

    城樓高峻,王旗獵獵,自城樓上登高而望,廣漠平川,遠處群山,曆曆可見。

    約莫過了一刻鍾的時間,便見遠處隱有塵煙騰起,大軍有如密密麻麻的蟻群現身於視野盡處,薛嬙道:“是陛下他們回朝了。”

    她記掛著父親的安危,盼歸之情也就溢於言表。

    薛稚神色淡淡,有些不自然地垂下視線。

    她其實並沒有多盼著兄長回來,隻是擔心會因那一箭耽誤了軍機。

    若戰事是因那道舊傷失利,致使北境生靈塗炭、百姓死傷,她便是萬死也不能贖其罪了。

    數裏之外,桓羨身在馬上,一眼便望見城樓之上的那道倩影。

    短暫的怔愕過後,他微微上揚的唇角抿了又抿,麵色迅速恢複如常,曉諭三軍:“傳令下去,齊整隊伍,前後保持一致,不得喧嘩。”

    “要讓朔州城的百姓,好好看看我大楚軍威。”

    行至城樓處,薛婧已攜弟妹等候在城門之下,含笑向他致禮:“妾某薛氏,攜家中弟妹,特來恭賀陛下凱旋之喜。”

    “願大楚國泰民安,江山永固,願吾皇享壽萬年,八荒來附。”

    說完,她端過案盤之中早已盛放好的凱旋酒,於他馬前,以酒祭地,激起淡淡的塵煙。

    又示意跟隨在身側的薛稚去端第二杯,呈給馬背上的皇帝陛下。

    薛稚這時才明了為何二姊硬要拉自己來,臉上微熱。

    然四周百姓眾目如炬,她再不情願也隻得捧著那杯酒上前,雙手舉過頭頂呈於他。

    她正站著桓羨所乘之馬的右側,頭顱緊低,未與他對視。

    桓羨看出她不情願,也未立刻去接。

    他先與薛婧寒暄了兩句:“無妨,朕不在的這些日子,薛娘子與薛小將軍守城辛苦。應當是朕向爾等致謝才是。”

    他說著,示意身側的伏胤接過,反將酒敬給了薛婧。

    薛婧莞爾,正要飲下,忽見馬背上的天子俯低身子來,單手便將馬下的纖嫋少女攔腰抱起,穩穩放在了身前。

    事發突然,薛家兄妹及禦駕之後的文武官員盡皆愣住,反而是周遭圍觀的百姓之中爆發出巨大的驚聲,又漸漸演變為起哄聲與歡笑聲,有如海浪。

    薛稚直至觸到堅硬的馬鞍才明白發生了什麽,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不由得羞紅了臉,踢騰著雙腿想要掙脫下馬。

    “別動。”

    桓羨用未受傷的半邊肩臂緊緊箍著她,話聲聽來很是愉悅:“我有傷呢。”

    薛稚一下子不動了,含恨瞪著他,雙頰赤紅如燒。

    可惜她生得秀美,一雙杏眼清透如秋水,眼波流轉間,即使含恨也帶著幾分情意似的,在眾人看來倒似調,情。

    人群中歡聲陣陣,熱烈討論著二人。跟隨在後的薛承笑著捋須,薛家兄妹也識趣地散開一條道來。

    在人群的祝福聲裏,桓羨心情大好,右手攬著她,左手牽韁催馬,向前驅馳。

    伴隨著二人一馬的走近,道旁百姓愈發熱烈,原被安排在道旁拋灑花瓣的小童也將花籃裏的玫瑰花瓣拋灑在二人身上,像極了朔州人家成婚時策馬遊街的儀式。而他俊顏含笑地抱著少女策馬而過,不斷微微頷首向著百姓示意。

    薛稚臉熱難堪,隻好把臉深深埋在他胸膛上,臉兒貼著冰冷的鎧甲。

    一直到隊伍走過去很遠,人群中仍在討論著她的身份:

    “那位小娘子是誰?生得可真美麗啊。”

    “那好像是,朔州刺史家新找回的三娘子吧。”

    “陛下喜歡她?”

    “看樣子是吧。那日,三娘子在城門口施粥,我可是親眼瞧見陛下微服私訪接她回去,說是她的夫君呢!”

    “真想不到,咱們朔州城天高皇帝遠的,也能出位皇後。”

    ……

    人群的熱烈與議論漸漸遠去,直至駛至下榻的館舍前,桓羨才將妹妹鬆開。

    “矯情什麽,你又不是沒這般遊街過。”

    薛稚並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眉眼含嗔,別過半邊臉生悶氣。

    他將她放下馬,語氣涼涼地又問:“一回來就擺著張冷臉,哥哥平安回來,難道梔梔不高興?”

    若不高興,又巴巴地來城樓處等他做什麽?

    高興!高興他死在路上才好!

    薛稚在心中惱他,語氣也就冰冷了些:“他們說你死了。”

    桓羨一噎,跳下馬來:“你就盼著我死,是不是?”

    “朕說過,就算朕死了,也一定讓他下來給朕陪葬。你要想下來,也可以。”他唇角含了些稀薄的笑,似真非真。

    莫名其妙。

    薛稚臉上紅如胭脂,默了半晌才冷冷地問:“你的傷怎麽樣了?”

    “傷?”他滿不在乎地挑挑眉,“再晚回來幾日,都快愈合了。”

    雖是如此,那輕甲所覆之下,仍是纏著一圈又一圈的紗布,俱被烏黑的血打濕——賀蘭霆的箭淬了毒,被隨軍的禦醫把箭□□後,又用解毒的草藥敷了數十天,一碗碗苦澀漆黑的藥汁灌下去,才算好轉了些,但仍舊碰不得,一動便疼。

    這看起來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薛稚心想。

    虧得她多心,竟為此懸心數日……

    朔州府裏早已備好盛大的歡慶宴,君臣同飲,犒賞三軍。

    酒酣飯飽之後,天色也暗了下來。月兒如一彎細眉掛在蒼藍色的天空,軍中破例允了蒼頭奴入營陪伴將士,徹夜歡樂。

    薛稚則被帶回了天子下榻的官驛之中,待沐浴完畢、自浴桶中起身,屏風之前已傳來他略顯不耐煩的聲音:

    “好了沒有。”

    “先說了,我肩上有傷,梔梔得自己來。”

    屏風之後,薛稚臉紅如燒。

    她默默在心間咒罵他數句,擦淨身子後,換上輕薄寢衣慢騰騰地走出去,忍不住抱怨:“不做這種事哥哥是會死嗎……”

    一回來找她就是為了這個,她和軍營裏的蒼頭奴有什麽區別。

    “嗯,會死。”桓羨麵無表情。

    一句話將她未盡的話全數噎了回去,她氣得轉身要走,卻被一把拽了回去。

    略顯粗暴的吻如雨點落在眉梢眼角,又狠狠碾壓鼻梁覆下,咬住了她的唇……

    這般最是消磨女子體力,她很快便如一隻嗜睡的小貓兒倒在他肩上,櫻唇嘟噥著:“不行了,好累……”

    “我不來了……”

    桓羨涼涼睨她一眼:“嬌氣。”

    “師蓮央難道不曾教過你,怎麽省力?”

    她臉上一紅,泄憤似地在他肩上狠狠一咬,他低頭追過去,細細在她唇珠處親吻,間或吻一吻唇溝,直把那花朵似的唇都吻得濕漉漉的。又退出來,嗓音喑啞:“張嘴。”

    她順從地啟檀口,任他的氣息灌進去,與她糾纏。

    好一會兒,他們才分開。

    薛稚的臉枕在他未受傷的右邊肩上,杏眼含情,紅唇咻咻。後腦還因長時間的缺氧而一陣陣發麻。

    二人身上皆是汗涔涔的,抱著彼此。她低著緋紅的臉,默認了他發燙的指尖在她頸後輕撫。

    “我差點死在柔玄了。”

    長久的沉默後,桓羨先開了口:“你知道,傷我的那個人是誰嗎?”

    “是誰?”

    “是柔然的左賢王,賀蘭霆。”

    賀蘭……

    她似是感知到什麽,愣愣地抬起眸來。

    桓羨看著她,繼續說了下去:“沒錯,是你母親的族人,也是你的表兄,前任賀蘭王賀蘭圖之子,賀蘭霆。你忘了?你母親就是出身賀蘭部,後來賀蘭部被吐穀渾所滅,他便率部歸附了柔然,娶了柔然的公主,才不過十幾年,都快鳩占鵲巢了。”

    依靠女人上位的人,他自是鄙夷的,語聲中透出嘲諷。

    薛稚聽出他的不悅,沒有應聲。

    桓羨又道:“說起來,他可是惦記著梔梔呢。還曾問我你的下落。”

    是去年他北上並州接回桓瑾之時,曾與那人有過一麵之緣。彼時賀蘭霆問過她,又假惺惺地言要來建康朝見。

    不想才過了一年,他便撕毀盟約,率部南下。倒真不愧是草原狼之子,陰險,狡詐,毫無信譽可言。

    她終於開口,卻是不解:“惦記著我做什麽,我又不認識他。”

    “表哥表妹,天生一對啊。”他屈指刮了刮她香汗瑩潤的鼻尖,似笑非笑地說。

    “……”薛稚無言,欲抽身離開。卻被他掐著腰一把按了回去:“別動,再堵一會兒。”

    “……你閉嘴。”薛稚忍無可忍。

    她環著他肩,左手手臂盡可能地遠離了他纏裹著紗布的地方,桓羨單手摟著她纖薄的背,於銅壺清漏滴響的靜寂裏,忽然喚她:“梔梔。”

    “嗯?”

    “你要乖一些,一直待在哥哥的身邊,別再亂跑了,知道嗎?”

    外麵戰火四起,他本是好意,卻令某些久遠的記憶又如春江浮萍重新浮現於薛稚的腦中,令薛稚瞬間清醒,頸後皆生出寒氣來。

    她這是在幹什麽……

    是在同他打情罵俏?

    她不該恨他的麽?為何這半月以來,反而默認了他種種無理的要求,甚至會為他擔心?

    難道,因了他一時的溫和,因了蓮央和謝郎勸她的服軟,她便要忘記他從前的那些過分的舉措了嗎?

    忘了是誰喜怒無常,是誰陰鷙薄情,又是誰把她鎖在車裏、屋裏,用謝郎的笛子,用種種不堪的手段,一遍遍的強幸……

    安安心心地待在他身邊,做一隻金絲鳥,這,是她想要的生活嗎?

    心髒處又噗通噗通跳起來,疾亂如雨。彼此緊貼,感知到她疾亂的心跳,桓羨忍不住問:“你不同意?”

    “和柔然的戰役還沒有結束,外麵兵荒馬亂的,你打算跑到何處去?你知道落在那些蠻子手裏的下場嗎?馬前懸人頭,馬後載婦女,對於你這樣的女子,說是生不如死也不為過。”

    “我不日又要出征,也不想再像過去那般監視你,所以,為了朔州軍民也為了戰事,安分一些,別再亂跑了。”

    她沒有解釋,將頭埋在他肩窩處,雙目漸漸黯淡了下來,心髒處亦如有藤蔓生長,一點一點漫上苦澀。

    “知道了。”

    許久之後,桓羨才聽見她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