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次日, 伏胤走進中軍大帳的時候,桓羨已經起來了, 正疲頓微闔著眼, 任侍者更衣。

    他眼底浮著淡淡的烏青,神情淡然無波,那封信依舊原原本本地放在書案上, 不知是否看過。

    伏胤愣了一瞬,耳邊已響起陛下的問話:“公主到了何處。”

    他原還等著陛下問起樂安公主成婚之事, 未想他竟完全不在意。道:“回陛下,萬年公主已由柔然左賢王賀蘭霆護送入境, 估摸著腳力, 約莫我們到了太原的時候,他們也應到了。”

    賀蘭霆……

    他微一沉吟, 自顧係著朱紅冠纓,劍眉微顰, 若有所思。馮整適時在旁提醒:“陛下, 是曾與我朝通婚和好的賀蘭部,那婚事是世宗定的, 您不熟悉也是情理之中。”

    經他這般提醒, 桓羨倒是想起來了。賀蘭部曾是鮮卑的一支,依附於大楚西北的吐穀渾。後來柔然南侵, 賀蘭部便改為依附柔然。亦曾與楚室聯姻,將王女獻給他的祖父、世宗永光帝為妃。

    這位王女便是薛稚的母親賀蘭氏。彼時薛稚的父親薛況作為使臣,將賀蘭氏自陰山迎回。才子佳人,才貌相當, 加之二人早在途中便暗生情愫, 以至於賀蘭氏竟當廷向祖父求婚, 祖父索性玉成此事,遂將賀蘭氏許配給他。

    ——至於彼時為太子的厲帝對賀蘭氏一見鍾情,在其夫死後迎其回宮,則是後話。

    而那賀蘭霆,桓羨倒也有所耳聞,他本是賀蘭氏的少主,父親被吐穀渾所殺後,率領族人依附柔然,不過十年,竟已成為柔然的左賢王、右部大人、秘書監,加之柔然主少國疑,政事幾乎出自其手,不可小覷。

    伏胤的估算沒有錯,當天子的儀仗到達太原城不久,兵士便來報,萬年公主一行人已至大楚國境。

    次日,桓羨在並州刺史的陪同下驅車到了雁門,等待入境的萬年公主。

    其時正是黃昏,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片片牧草在橘紅夕光中翻湧如水浪,自雁門關上望去,萬裏綿延草原倒似浪花奔湧的大海,盡收眼底。

    伴隨著視野裏車隊如白鶴劃過天際,伏胤屈膝而報:“陛下,公主到了。”

    桓羨遂下城樓,親自出關百餘丈,煙光殘照中,一行車隊逶迤停下,一名柔然貴族打扮的青年男子勒馬跳下來,先與桓羨見禮:“使臣賀蘭霆,奉我汗王命送王後歸國,拜見大楚天子。”

    他生得高大英俊,未曾束起的發絲下一雙眼目有如雄鷹銳利,偏生天生的唇角上揚,無論做何表情皆一幅多情含笑的模樣,便是柔然如今位高權重的那位左賢王。

    “貴使不必多禮。”桓羨示意人將對方扶起,爾後轉眸,看向了對麵青簾靜垂的馬車。

    片刻的靜默後,一隻纖纖玉手自車簾中伸出,一名身形窈窕的青年婦人自車上下來,不等他上前便婉身行禮:“妾某桓氏,拜見大楚皇帝陛下。”

    她頭上還梳著漢家高髻,衣裳也是漢人宮裙,是自朔州入境時朔州刺史之女薛星嵐所贈。唯獨臉上戴了半麵黃金麵具,遮去了一半玉顏。

    “阿姊請起。”桓羨淡淡道,命人扶她,“一路委屈阿姊了,請隨阿弟入關,稍作休息。”

    萬年公主仍深深而拜:“鄙賤之人,何勞陛下親自迎接,妾不勝惶恐。”

    桓羨道:“阿姊和親遠嫁,乃是為國為民,反倒叫我們這些男兒汗顏。如此豐功偉績,朕自是來該迎接的。”

    他和這個未見過幾麵的堂姐並無多少感情,此時也不過是寒暄。下一刻,視線觸及她臉上戴著的純金麵具,微又沉凝。

    “叫陛下見笑了。”

    萬年公主卻是淡淡一笑,伸手取下那嵌著珍珠的蝴蝶麵具,露出那被遮住的半張臉。

    於是在場楚人,莫不驚訝——原來那半張臉已被鋒刃劃破,其下血痕斑斑,霎是可怖,正與另一麵姣好玉麵形成強烈對比。

    “妾貌陋,嚇著諸位了,真是不好意思。”萬年公主似歉意地說著,伸手又將麵具掛上,麵上自始至終也無羞愧自卑之色,淡然自若。

    桓羨眸光微動,欲言又止。

    那柔然的使臣便道:“大楚皇帝有所不知。王後身為先可汗的未亡人,理應是要殉葬的。但我朝既與貴朝交好,小王豈能坐視王後罹難,乃從中斡旋,王後亦願依柔然風俗剺麵而哭,故而導致臉有傷痕,不得已以麵具掩之。”

    皇姊為歸國而剺麵之事,桓羨也曾聽過,但終不及親眼得見來得震撼。他壓下心中微微起伏的海浪,平靜得仿佛是在聽尋常之事:“阿姊受苦了。”

    “多謝賀蘭公,如此恩情,我大楚記下了。貴使遠道而來,不若隨朕入關,也好盡一盡地主之誼。”

    跟隨其後的柔然士兵似有疑慮,賀蘭霆卻擺擺手,勾唇一笑,似風揚草葉,肆意風流:“多謝陛下,小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行人遂入關。夜裏,並州刺史裴洮在府衙中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歡慶公主回國以及遠道而來的貴客。

    琵琶橫笛和未匝,回裾轉袖若飛花。宴會選在了雁門關內的草原上舉行,四野空曠,明月如水,婉轉蘆管回蕩於彷如浸滿銀霜的原野上,更顯悠揚,更添惆悵。

    篝火烈烈,月光映出舞姬舞姿搖曳的影子。青草香的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酒香和炙香。

    萬年公主桓瑾一直很沉默,即使今夜這場慶功宴的主角是她。隻默默飲酒,平靜地看著主位上並不相熟的皇弟與左賢王商議邦交之事。

    “實不相瞞。”

    酒宴正酣之時,賀蘭霆手持犀角杯,借著幾分醉意醺醺然開口:“小王此次入境,除了心慕陛下、想要一睹聖朝天子的風采之外,還有一事。”

    桓羨心下已有幾分猜到,執杯之手微緊,語氣卻平和:“貴使請講。”

    “小王有一姑母,曾遠嫁貴朝,先為凡□□,後成天子嬪,去世多年小王不曾前往哀悼,深自引愧。但聽聞姑母尚有一女留在貴朝,加之自朔州入境時,那位薛刺史也托小王打聽,故而想問一問陛下,不知其境況如何?”

    他口中的薛刺史,乃鎮守朔、恒二州刺史薛承,是薛稚父親的從兄,萬年公主入境便經由他境內。原本也是該一道前來拜見,但桓羨另有打算,特命其留在州中。

    然而薛承既為邊將,與賀蘭霆這麽個身份敏感的敵國權臣相交卻是何意?桓羨麵無表情地別過臉來,沒有應。

    “左賢王是說樂安吧。”萬年公主溫聲開口,“你這算是問對人了。樂安從小便與陛下親厚,我待字閨中時,常常見她跟在陛下身後,或是叫陛下扛在肩上,去摘花呀捉蝴蝶呀,很是要好。”

    說著,她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皇弟。月色流轉,月光朦朧,那張俊美麵龐卻微現陰翳,凜冽如刃。

    她心頭一驚,又很快鎮定下來。短暫的沉默後,桓羨收回視線,緊攥杯盞的手微微鬆開:“樂安麽?”

    眼中如銀月色流動,並瞧不出情緒,隻是慢條斯理地執杯飲酒,末了才淡笑一聲:“她很好。”

    “她今年已十六歲,也已有了心愛的男子,下月裏,就當成婚。貴使若同朕回台城,說不定還趕得上喝一杯喜酒。”

    他語氣極淡,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一點兒也聽不出萬年公主口中的“幼時關係極好”。卻是聽得侍立在旁的伏胤內心一陣忐忑,陛下……當真不在意嗎?

    “這樣快麽?”萬年公主邊說便注意著天子神情,“那豈不是咱們得快些回程,否則怕是趕不上?”

    此處離建康少說也有一月路程,便是快馬加鞭風雨兼程,也得半月有餘。但天子此次北來並非為了迎接她這個無關緊要之人,既要巡視幽燕,必是趕不上了。

    桓羨應了聲“嗯”:“尚書台前日書信,說是祖母抱恙,謝家有衝喜之意,便請太後做主定了婚期。”

    姑祖母有恙?

    萬年公主一顆心又揪了起來,但見他似是心情不豫,便沒有再問。賀蘭霆則道:“小妹平安便好。小王政事繁忙,怕是不能隨陛下前往了。他年,必親臨貴朝,屆時再與陛下把酒言歡。”

    ——

    次日,桓羨親率出巡的文武官員,送了賀蘭霆出關,隨後便乘車輦返回太原。

    “柔然主少國疑,矛盾重重,賀蘭氏常有取代之心。陛下可隔岸觀火,坐收漁利。”

    “隻是此人生性狡猾,幽州之事,也有其在背後推波助瀾,昨日又假意說起薛刺史托其相問事,隻為離間陛下與薛刺史的君臣之義,實在陰詭。陛下,當留心才是。”

    回去的路上,萬年公主策馬跟在皇弟身後,幽幽地說。

    侍從等都遠遠跟在後麵。桓羨不置可否,卻問:“阿姊回國後,有什麽打算。若有良緣,朕自當為阿姊許之。”

    公主淡淡莞爾,若寒刃凜冽:“妾已是殘花敗柳之姿,徐娘半老,何期再嫁。惟願餘年能常伴祖母和陛下左右,為陛下分憂而已。”

    分憂麽?

    桓羨不語,執轡拉韁獨行向前,朔風獵獵,輕卷衣袍。公主也提轡跟上,神情坦蕩,略無一絲踧踖之色。

    金錢,名號,新的婚姻,她都可以不要。她要的是參政的權利,可以把握人生主宰命運的權力。

    這是大楚虧欠她的,她要的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就看這位皇弟願不願意給。

    幽州的常術、周摯聞得天子抵達並州的風聲,心頭惶惶,連夜疾馳來了太原麵聖表忠心。然一連幾日,桓羨都在並州境內考察民生、巡視軍防,絲毫未曾理會二人的求見。

    二人由此更加惶遽,恐懼不能度日,開始後悔起衝動之下的自投羅網,想要逃回州境。反被並州軍隊捉了個正著,執送天子。於是兩人終在抵達並州的第七日見到了天子。

    “朕還沒來得及見你們,你們倒急著要走,是何道理。”

    他疏懶地坐在高位上,手裏還捏著一疊還印著泥丸的書信。漫不經心的口吻,卻叫底下跪著的常術、周摯二人額上冷汗遍流,背心寒氣頓生。

    不可能!他們和陸令公來往的書信都已銷毀!又怎可能到了陛下手中!

    二人開始痛哭流涕地喊冤,分辯起各自的忠心來。但天子始終一幅漫不經心的態度,一直看著手中書信,時不時發出陣陣冷笑,二人由此更加惶恐,拿不準密謀反叛之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行了,朕看你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半晌,他似是聽累了,將書信往桌案上一擲輕飄飄地撂下一句,“去請禦史台過來,好好分辯他二人的忠心。”

    此次跟隨天子出巡的多是禦史台的官員,連那往日深受器重的陸韶陸侍郎也未跟來,為的就是查清此事。

    常術、周摯二人遂被投之並州大獄,由禦史台主審。幾日過去,兩人雖對密謀反叛、勾結柔然之事供認不諱,但支支吾吾也不肯吐出在朝的內應來。事情一時有些焦灼。

    與此同時,尚書台的書信依舊三日一封,匯報著京中諸況。馮整留意著其中有關於衛國公府的境況,然而大約這並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尚書台也認為沒有匯報的必要,接連幾日都無一點消息。

    公主的婚禮選在了七月初四,距離而今也不過二十四五日的光景。但從太原趕回建康少說也得二十日,陛下,是真打算不管了嗎?

    ……

    月黑風高,並州行宮,一燈如豆。

    已是子時,燈下,桓羨猶在瀏覽禦史台今日送來的證詞。禦史大夫吳琸恭敬地侍立在旁。

    “事情至此,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常術、周摯二人的供詞反反複複,始終不肯言明在朝中的內應,隻怕拖得久了,州境內反有異動。

    內應是誰,不用想也能猜到。然陸氏畢竟幾百年門閥,門人賓客遍布天下,不是那麽好連根拔除的,也無必要。

    桓羨沉思片刻,對臣下道:“此事需得你禦史台派人往幽州走一趟,若他們力量薄弱,便就此擒滅;若是已成反叛之勢,可發並州肆州之軍前往,勢必要將叛軍勢力消滅於州內。”

    “上回在華林園反對高肅的青年人來了沒有?”他問。

    “陛下是說江泊舟?”禦史大夫吳琸反問,“來是來了,不過他官職微小,怕是不合適……”

    “讓他去。”桓羨不假思索,“常、周二賊既自投羅網,便是州內還未成反叛之勢,正好一網打盡。朕欣賞的就是他的勇氣,先封他為治書侍禦史,持節而往。若這點事辦不好,也不必再回來見朕。”

    老禦史顫顫巍巍應了聲“是”,在他瞧不見的陰影裏,抬袖擦了擦額上的汗。忽聽天子又問:“今日是什麽時候了?”

    陛下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禦史大夫雖然詫異,仍舊答:“回陛下,是六月初九,小暑了。”

    小暑了……

    桓羨深深斂眉。

    那麽,距離薛氏的婚宴,也不過二十餘日光景。

    室中一時靜默一片。桓羨伸過一隻手,輕輕撫摸著那刻著蝴蝶的冰瓷一般的琉璃燈。

    瓷燈微燙,燈火幽微,於燈壁上印著趨火飛蛾不自量力的掙紮。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漱玉宮外,母親病重,他為求藥逃出宮掖、卻因多日的饑寒暈倒在雪地裏時,睜開眼,瞧見的也是她提著盞青瓷琉璃燈,稚聲軟糯:“哥哥,你趴在雪地裏做什麽。”

    她那時年紀小,見誰都是一張笑臉,哥哥姐姐的喚。他便利用她的好心,見到了時為太後的祖母,為阿娘求來了藥。

    再後來,因她屢屢來返於漱玉宮,賀蘭氏便也知道了母親的存在。

    人人都說阿娘重獲聖寵是因了賀蘭氏,可誰又知,那些寵愛的背後是虐待,是□□,是阿娘一生噩夢的開端。他和阿娘的一生都被她和她的母親毀了,如今,她又憑什麽置身事外?安安心心地嫁人?

    賀蘭氏讓阿娘成為玩物,投桃報李,他便理應讓她也成為玩物。

    桓羨眉間隱有青氣流轉,緊盯瓷燈的眸中迸出陰寒的光。

    “朕有急事,需先行返回京中。”他對禦史大夫道,“州中一應大事,就交給愛卿處理。如有不決之處,可過問萬年公主。”

    桓瑾不是說要替他分憂嗎?既然士族、宗室、外戚皆是靠不住的,倒的確可以嚐試,讓萬年公主這個對君權毫無威脅的宗室女參政的可行性。

    次日,桓羨召集並州軍政官員及跟隨北巡的大臣,宣讀了自己的決定。

    萬年公主亦不期他會如此爽快,翩然下拜:“妾領旨,定不辱使命。”

    桓羨麵無表情:“北境之事,便拜托阿姊,朕先行返回京中處理內應之事。”

    語罷,拂袖出去。早有伏胤牽著馬匹等候在外,眾人恭送天子上馬,又眼看著禦駕疾馳而去。

    這一回走得急,過場、儀式皆未有。有參與審理的禦史台小吏不解地嘀咕:“那兩人不是還沒招內應是誰麽?”

    禦史大夫嚴厲地訓斥:“陛下英明神武,二賊不說,陛下難道就不知道?為人臣者不可妄議君主,我不曾教過你嗎?”

    小吏立刻噤聲,喏喏認罪。公主卻若有所思地看著漫天風沙裏遠去的鑾駕,有片刻沉思。

    陛下回京,到底為的是什麽呢。

    ——

    江南,建康。

    廊陰日轉雕欄樹,坐冷風生玉碗冰。

    今年的夏日不如往昔炎熱,而隨著婚期的將近,七月流火,盛夏將去,建康城也漸漸添了幾分秋意。用過午膳,薛稚坐於冰鑒旁,有些發怔地看著那從篾蘿裏翻出來的幾個平安符。

    那是皇兄走時她替他縫製的,雖為女子,也知北境之事凶險萬分,故而做了幾個平安符用來盛放從洞元觀裏求得的黃符,以期能夠庇佑他平安。

    但她終究沒有送出去。自發生了那件事後,她便一直躲著皇兄,不敢與他相見。這些東西,自然也就隻有束之高閣以蒙塵灰。

    想到這裏,她頗覺可惜地歎口氣,出神地將臉轉向窗外看著殿下種著的梧桐樹。

    皇兄他,應該已經在並州了吧?

    也不知,他怎麽樣了。唯願一切平安才好……

    這時青黛輕輕走上前來:“公主,何娘子來了。”

    何娘子?

    能自由出入宮掖的何娘子隻有那一位,便是她未來的皇嫂。薛稚微微一愣,沉默點頭。

    青黛遂引了何令菀進殿,何令菀走近,婉身一福,薛稚忙起身扶住了她:“何姐姐不必多禮。日後,還當是我向姐姐行禮才是。”

    她拿不準何令菀此來為何,除卻這一聲寒暄竟不知要說些什麽。何令菀溫柔一笑,將手裏的錦盒交予青黛:“十三娘今日是來向公主賠禮道歉的,為上一次的招待不周,和舍妹犯下的彌天大錯。”

    薛稚一怔,一瞬黯淡了眉目低下眸去。何令菀垂眸靜靜看她,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耀如冰雪的臉兒宛若蘭瓣兒嬌柔,彎曲長睫下的雙目更含著煙雨空濛。

    的確是個不世出的美人,滿宮的山梔子一起開放也比不過的純淨秀美,名花傾國。

    心間突然閃過一絲酸澀,她執著薛稚的手在矮榻上坐下,當真一位溫柔賢惠的長姊:“我知道現在說什麽也晚了,但我想,你至少應當得到一句‘抱歉’。舍妹已被陛下罰去了皇女寺做姑子,故而,就由我代勞。”

    薛稚心間一片酸楚。

    “皇兄知道這件事嗎?”她忍著哭音,眼睛紅紅地問。

    何令菀搖頭:“此事皆為舍妹一手策劃,為的是讓我在陛下跟前犯錯,陛下自是不知的,說來,此事也怨我,沒能及時發現她的這些卑鄙手段……”

    “你也不要怪陛下,陛下……是不知情的。終究是我們對不住你……”

    薛稚愈聽卻愈覺得可悲。

    僅僅隻為了一時意氣,何令茵便要她這個不相關之人承受惡意與命運的陰差陽錯,她又做錯了什麽呢?若說彭城王李氏她們是因為母親,可她分明不曾對不起何家的任何人。

    而皇兄,皇兄他果然知道了……

    她沒有什麽親人,他就是她最親的兄長。天意弄人,終究是連這最親近的兄長也要失去。

    薛稚一顆心直直地往下墜,心底寒氣若大雨中水霧上湧,一滴眼淚突兀地落在衣襟上,如青荷墜露。

    何令菀又輕歎道:“其實陛下,過去也挺不容易的的……”

    “我還記得他小時候住在冷宮裏,不得先帝所喜,連皇子的名分也沒有。是他趁著世宗皇帝生辰的時候強闖宴席,被侍衛擒到世宗麵前,當著世宗的麵兒背出宗譜,世宗才知曉自己這個孫子的存在,下令為他序齒……可惜世宗去世後,再也沒有人能護住他們母子。”

    “樂安妹妹,陛下唯一親密的兄弟姊妹也就唯有你了,此事他並不知情,還希望你,莫要因此事怨恨他……”

    這一日,直到何令菀離去許久,薛稚也未能從怔神中抽離。

    她趴在案上,香腮枕臂,燭火在她瞳孔中映出遊離的影子,又很快被湧上來的淚水模糊。

    “那位何娘子倒真是賢惠。”青黛走進來,清理過案麵,奉上餐食,“不過還沒有嫁進皇室,便想著替陛下說好話了。”

    這一聲頗有些嘲諷的怒氣。想起那夜的事,薛稚也是臉上一紅,撇過臉拭淚:“她應該是不想謝郎和皇兄交惡。”

    她是個無足輕重之人,唯一還有點價值的,便是和謝家的姻親關係了。

    不過,她還是很感激何令菀,能告訴她真相。她會遵守與何太後的約定,婚後隨謝郎外放,餘生也不要回建康。

    ——

    七月初四,宜嫁娶,宜入宅。

    沿途披星戴月,風雨兼程,跑死了七八匹馬後,桓羨終在這一日行至建康對岸的六安地界。

    從雁門至建康,三千裏地,好在緊趕慢趕也總算是趕上了。他於正對渡口的山崖上勒住馬頭,山崖之下,長江若銀河橫亙,鍾山巍峨,石頭虎踞,建康城千門萬戶、千宮萬闕皆隱於煙波浩瀚之中,看不真切。

    “還有多久前來接應?”

    他掉轉馬頭,問其後跟上來的親衛伏胤等人,聲音裏尚有長途奔襲的勞累喘息。

    伏胤正伏在馬上深喘,聞言立刻稟道:“回陛下,一個時辰以前已與丹陽太守去了書信,想是已經到了。”

    丹陽太守是都城長官,總管京畿一切事物。之所以給丹陽去信,為的是瞞過宮裏,與尚書台。

    桓羨垂目,渡口中商船熙熙攘攘,皆是百姓。哪裏卻有官船,顯然未至。

    再舉目一望,天邊悄然泛出淺淺的紅霞,日暮風吹,葉落依枝。桓羨心頭忽然煩躁不已:“罷了,去尋些平民的衣飾來,改乘商船,先行渡江。”

    又冷聲一笑:“朕怎麽知道,前來迎接朕的,會不會懷有二心。”

    眾人遂扮做平民,改乘商船有驚無險地渡過長江。然當伏胤誤以為天子要前往長幹裏陸府之時,天子卻調轉馬韁,直奔烏衣巷。

    今日是陳郡謝氏的衛國公府娶媳的日子,天時已暮,良辰已至,盛大的迎親隊伍已自台城迎了公主出宮,一路穿街過巷,笙簫鑼鈸,浩浩蕩蕩。

    那身在隊首的青年自是謝璟,隻見他身著莊重的玄紅禮服,胸前係著紅花,騎在馬上,不住地與過往圍觀道喜的路人還禮,眉眼清俊,含笑奕奕。

    玉勒青驄馬,寶蓋金頂車,馬後係著的鸞車裏則坐著今日成婚的樂安公主。紅綢自車頂飄下,車中新婦嬌羞低首,以扇掩麵,掩去了姣麗的容顏。

    桓羨猶是商人打扮,勒馬停在路間,冷眼看著婚車自前方熙熙攘攘的街巷通過。車旁侍女歡笑著朝婚車拋灑花瓣,不住地有稚子追著婚車跑,去討喜果吃。

    實在熱鬧又歡快,與阿娘那殘月淒清、孤墳一座的葬禮正形成強烈對比。

    心間怒氣若春江潮浪,眼瞳中隱隱又有血色上湧,卻都竭力壓製住。桓羨嗓音森冷:“去離園。”

    離園是毗鄰烏衣巷王謝二氏的一處酒樓,身在樓上,正好可以看見衛國公府府門口迎親的狀況。幾人趕到之時,樓上已經擠滿了圍觀的百姓,伏胤將腰間長劍一拔,滿樓百姓霎時爭先恐後地往樓下跑。

    樓下,桓羨煩躁地攥著手中劍柄踱步,見觀景的絕佳位置已然空缺出來,快步登上酒樓。

    暮色四合,燦爛的夕陽在天邊翻滾為奔湧的熔金火焰,火龍吞吐一般,自遠而近地吞噬著東麵的天空。晚霞之下,婚車已至衛國公府門口。

    吉時既至,門前鞭炮已放起來了,人潮翻湧,禮樂大盛,謝璟翻身下馬,又回身去迎新婦下車。

    “夫人,當心。”他將手遞給她,含笑低聲說道。

    這一聲裏藏在喧囂裏,卻似蘊著無窮力量,叫她心間蕩開了無邊的喜悅與安定。

    薛稚恬淡一笑,隻手把扇,在眾人的起哄聲中,玉指纖纖放入他暖熱寬厚的大掌中。

    她今日是盛妝,玉鐶墜耳黃金飾,輕衫罩體香羅赤。

    釵光鬢影,光映畫梁。

    以金絲紅線親手繡成的比翼青梅扇橫在新婦香玉碾就的臉前,如霧裏看花,掩去盛顏仙姿。卻絲毫不損人們對新婦子美貌的讚賞,耳邊皆被讚歎祝賀充斥。

    薛稚原還有些緊張和擔憂,但在這些發自真心的祝福裏,也漸漸放鬆下來,跟在夫婿身後,入府行昏禮。

    高樓之上,郎君俊美如玉的容顏如覆冰雪,旋即裂出了一絲厭惡,拂袖離開。

    謝璟的祖父雲遊未歸,高堂之上,衛國公謝敬與衛國公夫人阮氏並肩端坐著,欣慰捋須,看著如玉樹清俊挺拔的兒子領著嬌美動人的新婦子在儐相的讚禮聲中拜過天地,又拜父母,兩眼渾濁,漸滾下淚來。

    院中賓客雲集,亦討論紛紛。

    “衛國公夫婦可真有福氣。”

    “可不是嗎,公主多漂亮啊,滿城的女郎也抵不過她一個。得虧是衛國公夫人機敏,先下手為強!”

    “真真是郎才女貌啊,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般配的一對了!”

    ……

    沃盥,合巹,同牢……昏禮的儀式冗長而繁瑣,薛稚將那些議論聽在耳中,心間喜悅的同時,也不由得泛起一絲惆悵。

    從小到大,因為母親的事,周圍之人都厭惡她。這好似是她第一次得到這麽多真心實意的祝福。雖是托了夫家的福,也讓她心生喜悅。

    她也曾千萬次幻想過今日的場景,幻想過是皇兄替她主婚,親自牽著她手將她交給夫婿。然而造化弄人,竟將他們推至如此不堪的境地。他心中也隻怕早將她當作心機深沉之人,厭惡透了吧?

    如無意外,他們此生,也不會再見。

    她眼波一黯,宛如華月為雲而遮、光華黯淡,輕輕籲了一聲。

    這時身後傳來陣陣喧嘩,兵甲相撞,橐橐琅琅,周遭賓客開始驚叫,一列衛兵魚貫而入,衛國公驚訝起身:

    “伏將軍?”

    “您,您不是追隨陛下北上了麽?這,您這是做什麽……”

    荷槍負羽的禦林軍已將宴席團團圍住,兵戎相向。那為首之人正是伏胤,他已褪去方才的商人服飾,換上明光鎧,手擎令牌,劍眉星目沉靜又冷淡:

    “陛下有令,捉拿謝氏叛黨。無關人等迅速退去,毋礙公事。”

    陛下?!

    叛黨?!

    仿若巨雷響起,在場之人無不被震住,忽聞驚愕的“萬歲”聲。薛稚怔愕地隨夫婿回過頭,唯見重重兵甲包圍的院門口,本該巡幸北境的皇兄玄衣纁裳,十二章紋,眉眼淡漠地走進:“所有人都出去。”

    天子麵色凜冽,皎皎如清夜霜,陰鷙目光銳利地掃過院中賓客:

    “如有違者,以亂黨同罪處置。”

    於是這一回再無人敢愣住,各自灰頭土臉,紛紛如鳥獸散。薛稚恐懼得朱唇發白,癱倒在夫婿懷中,身子皆在顫抖。

    皇兄為什麽會突然回來?

    她的夫婿公婆又為何會成了他口中的亂黨?yihua

    她有滿腹的疑問,然而皇兄卻並沒有看她,緩步走近,視線輕慢地落在早已愣住的、刀劍加身的衛國公夫婦身上。

    “謝氏謀逆,當夷九族,不可以承公爵,尚公主。”

    下一瞬,卻回轉過身來,視線落在她身上,輕蔑又嘲諷:“樂安,你可真讓皇兄好找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