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守一夜?

    薛稚唬了一跳,幾乎下意識地拒絕:這怎麽能行!

    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家,怎好留在兄長的燕寢裏,方才的事已是情急之下做出的錯誤選擇,十分不妥,現在臉上還燙著,極是後悔,又怎可一錯再錯。

    她道:“要不,我們去請太後過來一道照看吧,我和太後一起守著皇兄,這樣比較穩妥。”

    “不不不……”馮整忙擺手,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太明顯,又訕笑著補充,“都這會兒了,太後也睡下了,又怎好再去打擾她老人家的清修。”

    “公主,您就留下吧。這宮裏也就唯有您是真心實意待陛下的,除了您,奴還真不知能找誰了……”

    一句“真心實意”說得薛稚臉上微燙,芙頰慢慢紅潤起來。

    她也不算真心實意地對皇兄嗬……至少一開始,她是存了有求於他的心思的,算不得真心實意。

    對方還在絮絮叨叨說著天子的種種不易,薛稚蛾眉緊蹙,秋水微凝,心中百轉千回,終是為難地應下:“那,還勞煩阿翁莫要將今日之事傳出去……”

    皇兄待她如此之好,她理應報答。可惜她沒用,既不通藥理,也不會照顧人,對他的心病毫無用處。

    她能為他做的,也就隻有陪著他這一樁事。

    這便是留下的意思了。馮整喜笑顏開:“奴省得,奴省得,公主,您就放心吧。”

    薛稚不安點頭,又囑咐了一句“別關門”,整整衣裳,擔憂地往燕寢去。

    馮整則退到殿外,心有餘悸地擦了擦額上的汗,對守在門外的伏胤道:“今夜,可多虧了樂安公主。”

    若無公主,可真不知要怎麽辦才好了,總不能真叫伏胤將陛下打暈……

    伏胤目中卻蘊滿擔憂:“公主畢竟是未婚女子,留她在此,會不會有損她的清譽?”

    馮整笑嗬嗬道:“我不說,你不說,此事會有誰人知曉?”

    他承認,請樂安公主過來安撫陛下,是存了賭的心思,以樂安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絕不是他之前表現出的那般漠然不在意。

    隻是自己這回自作主張,卻算是戳破了他的心思……窺視天子,實乃大忌,陛下又會怎樣處置自己?

    ——

    次日,辰時。

    天光微朦,燭火初歇,禦榻之上,桓羨掩在被下的手手指微動,疲憊睜開了眼。

    “陛下,您醒了?”馮整貓著腰輕手輕腳地進來,聲音輕細得好像鏒金香盤裏燃燒將斷的香。

    他聲音輕得有些過分,桓羨不耐煩地抬眸,這一眼,卻瞥到床畔倚著床靠坐著的少女,她因太過疲累已經睡了過去,雙眸輕閉,如玉眼瞼下泛著淡淡的烏青。

    桓羨的臉色霎時陰沉如水。

    “這,這怎麽還睡過去了?”

    馮整也是一臉詫異,又輕聲補充:“陛下,您有所不知,昨兒夜裏公主照顧了您一晚上,許是太過勞累,就,就睡過去了……”

    昨夜的事,桓羨隻有零星的印象,隻後腦勺還泛著隱隱的疼,連同記憶的缺失一同提醒著他事態的不同尋常。

    他皺了下眉,下榻欲扶她,然手掌才觸到她肩膀少女便軟綿綿地倒在了榻上,雙眼緊閉依舊。

    燕寢裏就隻有這一張禦床,更不可能抱她出去叫宮人們都瞧見,好在禦床夠寬敞,除卻他方才睡過的地方,裏頭的空間尚且寬裕。

    他猶豫了下,扶著她在禦床裏側躺下,回頭對馮整道:“再去拿床被子。”

    叫她一個適齡女郎蓋自己蓋過的被子總歸是有些曖昧,桓羨在心裏厭惡這些失了界限的行徑。偏偏這時睡夢中的薛稚側過身來,自夢中低低喚道:“青黛……”

    她蹙著眉,一雙軟臂卻如垂柳纏上他脖頸,直往他懷裏靠。

    這一幕與那日夢中幾無不同,桓羨全身一震,愣怔的瞬間,她人已經偎了過來,抱怨似地嘟噥:“青黛,你怎麽變得這麽硬啊……”

    桓羨一驚,隻一瞬間,渾身血液都似衝到了顱頂。

    溫香軟玉在懷,隻隔了薄薄的兩層春衫,獨屬於少女的梔子幽香濃灩於鼻峰唇舌之間,如一團團迷霧,又似一幕幕美夢,叫他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心跳聲卻一聲聲鳴如擂鼓。

    馮整早已在薛稚靠過去時便已逃之夭夭。桓羨愕然一息,眼睫無奈地垂下來,冷淡看著偎在自己大腿上熟睡的女郎。

    她仍在沉睡,雙手抱著他膝不放。濃密的眼睫沉沉搭著,櫻唇微翹,幾縷淩亂青絲垂落於白瓷似的肌膚,也有少許沾在唇上,倒愈顯得那柔唇鮮豔欲滴。

    不複平日裏的溫淑嫻靜,卻多了一絲嬌憨,也更與他記憶裏的那個薛稚重合。

    令他想起,許多年前的漱玉宮裏,夏日午後,燦陽明媚,冰鑒盛冰烹鼎般冒著絲絲寒氣,她也如這般枕在他腿上,於夢中喚他:“哥哥……”

    那時的他還不是太子、天子,隻是漱玉宮裏、一個與阿娘相依為命的不受寵皇子,而她則是帝王新寵帶進宮的愛女,他們的人生,本來不會有任何交集。

    是她自己要闖進他的生活,在那個他因為阿娘求藥而險些凍斃在積雪中的明月皎潔的晚上,在無數個忍受饑餓病痛與宮人白眼的日夜,在他前十六年有如苦藥乏善可陳的少年歲月裏,她始終是那抹唯一的溫暖和亮色。

    但也是她,讓阿娘從冷宮棄婦重新淪為桓駿的玩物。如果不是她向賀蘭氏提起他們母子,如果不是她求賀蘭氏舉薦了阿娘,如果不是她在阿娘被帶走的那天叫走他替她摘桐花,後麵的一切……也許並不會發生。

    所以,她現在對他這個便宜兄長屢屢示好,是因為愧疚嗎?

    桓羨沉默許久,將她紅唇邊黏住的發絲撥開,指腹下的肌膚柔嫩細膩,有如凝脂,他看著那張睡夢裏嬌憨甜美的容顏,終是沒有推開。

    ·

    他陪薛稚在禦床上坐了一會兒,確定她再次熟睡後,才將她輕輕移開,替她拽好被子下了榻。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步出燕寢後,他皺眉問拿被子拿到現在也沒回去的馮整。

    馮整訕訕幹笑兩聲,將昨夜的事一一道來,隻刻意忽略了是自己叫來的樂安公主,又關懷地問:“陛下現在感覺怎麽樣?可要再找個禦醫來瞧瞧?”

    “不必。”桓羨眉頭緊鎖,想也不想地拒絕,“去查查,是否是酒的問題。”

    身為天子,自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軟肋,何況這病發的奇怪也突然,他已很少發病,昨夜卻像是又回到了那一日,又眼睜睜地看著阿娘在自己麵前被殺,噴薄而出的腹中鮮血,就好似澆在臉上,那種濕稠粘膩的感覺直至如今也如蛆附骨……

    桓羨閉一閉眼,將眼前心底重又泛上的血紅暫且壓下。馮整道:“回陛下,奴昨夜就派人去查過了,何娘子獻的那尊葡萄酒原也是宮中供應,配方裏本有一味阿芙蓉,有致幻之效,想是因為如此……”

    “不過,何娘子似乎並不知情,可能是巧合……”

    陛下從前不知,隻是因為從來不飲葡萄酒罷了。昨夜會接何娘子的酒,是個意外。

    桓羨微微蹙眉,想起崇憲宮裏的何太後,終究沒有追究。眉峰一掃目光銳利掃向他:“昨夜,是你去叫的薛稚?”

    馮整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訕笑著答:“奴也是心疼陛下,沒人照顧,公主住得近,搭把手也是好的……”

    他笑了一下,如同鈍刀割在馮整心上:“你也算是朕身邊的老人了,不要自作聰明。”

    說完,也不顧下屬是何表情,冷然拂袖去了書房處理政務。馮整顫巍巍地抬袖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喉間的那塊巨石這才落了地。

    燕寢裏,薛稚這一覺便睡至了午時,微朦目光落在帳頂的赤紅雲紋上,原還有些混沌的靈台一瞬歸於清明。

    這是怎麽了?她怎麽會在皇兄的床上?

    她慌忙從榻上坐起,四顧尋著衣裳,末了才發覺衣裳還完完整整地穿戴在身上,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帳外又傳來桓羨清冽的聲:

    “醒了?”

    她抬眼而望,皇兄已經起來了,正坐在書案前秉筆批閱著奏章。反倒是本該在床邊守著他的自己稀裏糊塗地睡到了他的禦床上……

    她慌亂地下榻,原本白皙如玉的芙頰也漫開桃花一般的顏色,對上兄長好整以暇的視線,有些難為情地撩了一下耳發:

    “皇兄……”

    她赤著腳,纖纖如玉的一雙赤足露在蓮花般的裙擺下,蘭瓣兒一樣的軟,月牙兒一樣的白。桓羨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收回視線,背過身:“把鞋襪穿好,別著了涼。”

    女子的玉足何等隱秘,即使是在兄長麵前也不可隨意外露。她羞得臉頰通紅,也不敢去深想是誰替自己脫的鞋襪,依言照做。

    鞋襪穿好後,她怯怯地走到他身邊:“皇兄,有梳子麽?”

    她發髻已然全散落了下來,如緞長發柔順地落在肩頭,秋水顧盼,顯得那張原就清豔溫婉的臉更顯出一種羊犢似的無辜與軟綿。

    桓羨略抬了下手,將妝奩指與她,沒有再看她。

    他伏於書案上批改折子,薛稚便在一旁對鏡梳發,春日陽光如灑金一般漏入窗戶來,照得滿室暖融。

    微風拂拂,不住地拂動他筆下的紙頁。

    桓羨突覺眼前之景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不似天子燕寢,倒像是尋常人家的女兒閨房。他擱下筆,出言打斷了這幕畫卷的靜謐。

    “你給我備了什麽禮物?”

    皇兄連這也知道了嗎?

    薛稚還不知自己在棲鸞殿中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了兄長眼裏,一邊戴簪一邊回轉過身來:“一個繡囊而已……樂安無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還望皇兄莫要嫌棄。”

    她說著,春山眉黛間又蘊出一絲難為情,“上次,上次我好像落了個舊的在皇兄這兒,不知皇兄還記得否……”

    她這樣子像極了晨起的新婦回頭同夫婿說話,桓羨看著她嬌豔紅唇在自己眼前一張一合,心情忽然很不好:“扔了。”

    薛稚“啊”了一聲,又期盼問他:“那,那謝郎求來的那根赤繩子,阿兄也扔了麽?”

    桓羨沒應聲,卻自書案上取出一小匣子,裏麵放著的,正是那日被她送來、安放那赤繩子的繡囊。

    見舊囊仍在,她眼角眉梢霎時漾開溫軟的笑意,纖指勾過赤繩重新在他腕上係上:“謝郎說此物是向月下仙人求來的,有辟邪安神之效,皇兄戴上這個,以後就不會夢魘了。”

    “當然了,也能庇佑皇兄能早日和心愛的女子修成眷屬,早生貴子……”

    桓羨掀眉:“你很喜歡給我做媒?”

    這話裏寒意深深,薛稚套在繩結裏的小指一顫,活結霎時打成個死結,她訕訕地道:“哥哥若是不喜梔梔說這話,梔梔以後不說了。”

    見她言語間又換了幼時稱呼,桓羨心裏那股莫名而起的無名之火這才淡了些。他收回被她係繩的手,淡淡應她:“嗯。”

    作者有話說:

    梔梔:陰晴不定的皇兄……哥哥的心,海底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