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事發突然,馮整被一眾大臣擠在外圍,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仰頭飲盡。

    陛下不喜飲酒,猶厭葡萄酒的顏色深紅。這倒不是酒的緣故,蓋因他少年時受的一樁刺激,遂成心病,一見了血或是像血一樣暗紅色流動狀的液體,便心智大亂。

    此病非藥石能解,這些年陛下雖能稍稍克製,然至如今也不喜紅色。

    若是平常,他是萬萬不肯接何娘子的酒的,今日卻似有些走神,才接了那杯酒。

    事實上,陛下從今夜宴席開始便心不在焉的,馮整心裏直犯嘀咕,聯想到那日陛下叫自己扔掉的花……

    他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忙止住了,這時陸韶再度關切地問:“陛下可是身體不適?”

    桓羨麵色蒼白更甚。

    喉口與胸腔裏還似殘存著血液入喉穿腸的灼痛,仿佛方才吞下的,不是葡萄美酒,而是活人鮮血。

    眼前也依舊是大片大片的濃雲血霧,如同淋漓的鮮血打在他眼瞼上,灼灼沉重,幾不能睜眼。

    “沒什麽。”他勉力控製自己沙啞的聲線,將那些殘存眼前的畫麵隨酒液咽下去,將酒盞交給適時趕到的馮整手裏,“繼續說。”

    他接了酒,卻連句客套話也沒有,與陸韶等大臣繼續討論起方才的事宜來。何令茵有些尷尬,隻得訕訕退下。

    事情似乎就此揭過,一直到這夜笙簫奏徹,宴會結束,天子也未再提過此事,但馮整心裏卻似壓了個秤砣,始終不安。

    子時,煙花盡謝,賓客歸門,一輛華麗馬車平穩行進在宮城修砌得平整的宮道上。

    寬敞的馬車內,美人隻披了件薄紗,香肩玉腿呈露於燭光中,顯露出玉似的瑩潤。

    她以足輕輕碰了碰一旁靜坐、手持書卷的郎君,聲音嬌媚得仿似蜜罐子裏泡過:“世子……”

    陸韶抬眸,淡淡掃她一眼。

    潔白如玉的雙肩纖穠合度,在夜色燭光下折射出珠圓玉潤的光輝,再往上,則是濃如潑墨的發,灩濃的唇,黑白分明的眼……

    比之方才在太極西堂的一顰一笑魅惑眾生,眼前的她才更像個食人魂魄的妖。

    陸韶不為所動,不著痕跡地拂開她觸到自己腿上的溫熱玉趾:“你是故意的?”

    知道他問的是方才宴席上的事,師蓮央臉上笑意淡了一半。陸韶又問:“為什麽,我記得賀蘭氏曾有恩於你。”

    她淡淡蔑笑,玩弄著撚在指間的一縷長發:“她的婢女瞧不起我,她亦是。”

    隻不過尚有涵養,不至於像那個青黛一樣當麵表露出來罷了。

    陸韶捉住她一隻手,用帕子一點一點擦著她指甲上那不知哪個恩客塗上去的蔻丹,輕歎道:“她是公主,你為官|妓,是該瞧不起你。”

    “是麽?”她蛾眉輕掃,眸中透出芙蓉劍的鋒芒,“我依靠世子而活,賀蘭夫人依靠先帝而活,她呢……先是依靠陛下,以後是謝家郎君,本質都是依靠男人而活,有什麽區別?!”

    有些新鮮的論調,陸韶不由得看她一眼,但她很快又咯咯笑了,借勢偎進郎君懷中:

    “再說了,我的男人不比她的男人好千倍萬倍?從這點看,難道我不是更勝過她麽?我可都沒有瞧不起她呢……”

    獨屬於女子的幽幽玉芙蓉香就此盈滿男人唇鼻。爭風吃醋而已,他麵上不著痕跡地掠過了一絲厭惡:“下去。”

    假正經什麽。

    蓮央眸中閃過一絲不馴,卻是聽話地滑下車靠,枕在他膝上,溫馴地如同一隻家養的貓。

    “別去招惹那個女人。”

    搖漾燭光中,陸韶以臂為枕向後倚躺在隱囊上,看著車頂的眼眸深沉如墨夜。

    “我有預感,那個女人,會是一枚牽製陛下和衛國公府的好棋子,還有大用處。”

    “知道啦知道啦。”蓮央抬起臉來媚笑,“世子……您一定要這般不解風情麽?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她屈膝爬起,將臉頰貼在他肩上:“過幾日是隨國公那老匹夫的生辰宴,我不想去,我想陪著您,您替我擺平了可好?”

    “還有,近日過來枕月樓的臭男人總是動手動腳的,我不喜歡。您把江瀾給我,好不好?”

    車門外駕車的少年聞聲紅了臉。陸韶不為所動地拂開她手:“我剛說的你都記住了?”

    師蓮央興致去了大半,拾起地上遺落的被燭光渡上一層金粉的薄紗,重新歪回了他身邊坐。

    “是。”她心不在焉地應。

    星河耿耿,夜色轉濃,明亮的月色似在宮闕紅牆的鴛鴦瓦上鍍上銀霜,深沉夜色裏閃爍著瑩瑩的光輝。

    薛稚一直和情郎在殿外看完了煙花才回宮,說是看煙花,實則不過是說幾句親近的話。自回宮以來,除卻他初回京中的那一麵,他們已有許久不曾見麵了,自是想念。

    回到棲鸞殿時她臉上都帶著淺淺的笑,手裏擒著他新送的假麵,想起他方才隔著假麵的一吻還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悉是對他許諾的未來的憧憬。

    皇兄今日的態度已是答應了,隻需等到下月裏太皇太後生辰,請她老人家賜婚,屆時,他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公主……”

    才進院子便被叫住,內侍監馮整焦急地自殿內飛奔而來,似是找了她多時。

    “公主,您可回來了,快去瞧瞧陛下吧!”

    薛稚有些被嚇到:“皇兄他怎麽了?”

    馮整急得五內俱焚,到底記得還有宮人們在場:“您去看看吧,看了,就知道了。”

    薛稚也緊張起來,一路小跑著隨他去了玉燭殿。還未走進便瞧見殿門緊閉,殿中亮著燈火,不時傳來皇兄震怒的聲音。馮整的徒弟崇喜瑟瑟發抖地倚在門外,見他們過來,忙奔過來:“大監,您可總算回來了。”

    “您快去看看吧,方才還好有伏侍衛攔著,不然,隻怕今夜就要見血了!”

    旁餘宮人都已被遣走,隻留了崇喜在此看門。馮整顧不得詢問,忙帶著薛稚進去。

    燕寢裏已然一片狼藉,博古架花瓶被撞翻在地,桌案上的器皿雜亂無章地滾落在一處,就連榻上垂著的帷帳也被劍斬成一縷一縷,桓羨雙眸赤紅,手中持劍,正被侍衛長伏胤死死在後抱住,意圖奪刃。

    “滾出去!都給朕滾!”他仍暴怒喝著,目中全無清明。

    薛稚被眼前所見嚇了一跳,惶惶無措。終於,“砰”的一聲清脆,是他手中長劍被伏胤打在了地上。她忙跑過去,使盡全身力氣地將劍抱開。

    將劍交給馮整帶出去後,她忙上前著急地詢問:“皇兄……”

    “皇兄,你怎麽了?”

    “滾開!”卻是一聲暴喝,她還未近身便被重重推攘在地,撞到堅硬的桌案上,手肘上很快漫開一片青紫。

    來不及吃痛,領子也被他一把提起,拎至眼前,對上他暴怒中幾近赤紅的眼:“為什麽,為什麽連你也要背叛我?”

    “我對你們母女哪裏不好,你為什麽要背叛朕?為什麽要害死她?你說啊!”

    他聲嘶力竭地怒吼著,目中是幾能將她燃燒吞噬的恨意。薛稚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兄長,惶惶立著,連呼吸也忘記。她急切地撲過去:“皇兄……是我啊,我是樂安,是梔梔啊。”

    “皇兄,您連我也不認得了嗎?”

    這一聲並未有任何回應,他眼中赤紅依舊,震怒掙脫著伏胤的束縛想要去拾地上的劍。她忙將兄長緊緊抱住,以身體攔住了他!

    “皇兄……”

    她心裏既慌且怕,慌亂之下,連男女之妨也忘了,嘴唇顫抖地重複著,“是梔梔……皇兄!”

    他還是置若未聞,隻喃喃念頌著“背叛”的字樣,目中無複清明,全力掙脫著身前身後的束縛欲去拾劍。薛稚隻得以單薄之軀死死抱著他,即使害怕得脊背皆顫也不肯放開。

    他的體溫很高,烙印在肌膚上,緊貼於心口,燒得薛稚自己心裏也泛起一陣火滾似的亂,卻是輕輕擁著他在他耳畔柔聲重複:“沒事了,不會有事的,梔梔在。”

    “阿兄,梔梔在……”

    少女柔和的聲音彷如與生俱來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終於,不知重複了多久,他眼中的赤色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緊擒著她手臂的大掌也放鬆下來,似在妹妹的懷抱中歸於平靜。

    薛稚隻覺肩上一沉,鬢邊被他側顏擦過,是皇兄倒在了她肩上。

    仿佛一尊失了懸絲操控的木偶,又似是陷入沉睡。

    男女力量相差懸殊,被這一壓,少女險些打了個趔趄,後退兩步才立住了,忙又將他抱住,

    心裏懸著的那塊石頭也隨之落了地。

    她微微歎了口氣,依舊抱住他,柔若無骨的手掌輕輕拍著他背,眼眶卻沒來由地漫開一陣酸澀。

    外人都道皇兄九五至尊是何等的威風,連她也覺他高不可攀,既是敬重又是畏懼。

    誰會想到,他也有這般無助的時候……

    她心中難過地無以複加,緊緊抱著兄長,眼淚在他肩頭暈開一片濕痕淚漬。

    “公主,讓卑職來吧。”早已退在一旁的伏胤淡聲道。

    她臉上這才後知後覺地紅了,有些尷尬地退開,看著他同馮整一起將熟睡的天子扶至榻上,替兄長蓋好被子。

    “皇兄他這是怎麽了?”

    退出燕寢後,薛稚悄悄地問馮整。

    馮整歎著氣道:“公主,您有所不知。這是陛下少年時落下的毛病了,自從親眼目睹了薑美人的事後,他便瞧不得紅色,但也僅僅隻是瞧不得而已,從來也沒發過這樣的病。”

    “薑美人?”薛稚詫異地問,“是皇兄的姬妾嗎?”

    她不知道?

    馮整也很詫異。

    但她既不知,沒有陛下的應允,他便不能往下說了,打了個哈哈遮掩過去:“總之,這件事您可千萬別往外說,要是落在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的耳中,可就不好了……”

    薛稚心間也漫開淡淡的擔憂來,她點頭:“嗯,我知道。”

    馮整又勸:“公主,您方才也看見了,陛下的情況實在很不好。要不,您就留下來,守一夜吧?”

    作者有話說:

    梔梔:皇兄為什麽走神呢?

    桓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