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公主?”

    見她沒有應聲,師蓮央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

    無聲無息之間,殿中絲竹似也靜默下來,萬馬齊喑。滿座賓客都朝她看去。

    無它,為舞姬伴奏對於男子是風流佳事,可對於身家清白的女子而言,無異於被比作樂伎伶人之流,是種侮辱。

    薛稚身世再不堪,也是個有封號的公主。師蓮央再名噪京華,也隻是教坊中一雙玉臂千人枕的妓,怎可讓公主為她伴奏?

    桓羨仍是一副看戲之態,借旒珠陰翳遮掩看向妹妹。

    薛稚卻很快鎮定下來,輕聲喚:“青黛,去取琵琶。”

    青黛在心裏將師蓮央唾罵了數遍,應命抱來了琵琶。薛稚抱著琵琶婉婉站起,淡然低首,先向主位上的天子及太後施禮。

    桓羨一愣,她還真打算給個妓|女伴奏不成?還不及阻攔,底下的竊竊私語中,卻聽一人道:“我來為公主助奏。”

    是謝璟。

    他起身離席,自腰間取出一管青玉笛來,劍眉星目,在燈下鋒利灼然:“不知師姑娘,想要什麽曲子?”

    滿座嘩然。

    座中不斷有人朝二人投去詫異的目光,開始討論起兩人的關係。師蓮央眼中微訝,一笑嫣然:“《春遊曲》,世子可會?”

    她身姿軟似柔緞,說話間視線便嬌滴滴地自他衣襟移至眉眼發梢,半點不掩。梁王旋即大笑:“玉腰奴,本王奉勸你可別打謝世子的主意。難道你竟瞧不出,世子已然有主?”

    這話等於是挑明了兩人的關係,師蓮央眸中恰到好處地掠過一絲驚訝,嫋嫋一福:“那便恭喜世子了。”

    座中議論聲更似烈火,一瞬拔高,唯獨陸韶不言,手指閑閑輕扣杯沿,看向了座中的薛稚。

    當著眾人之麵,那位公主似有些赧顏,難為情地低下眸去。

    另一側的謝璟亦是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樣的公之於眾,落在桓羨眼中卻無端有些刺目,他略微皺眉,道:“無妨,今日既是朕的生辰,並無尊卑貴賤之分,既然師氏要人伴奏,以樂會舞,自當盡興。你二人便為她吹奏一曲吧。”

    天子即發了話,無人再敢置喙,隻有少數仍在竊竊私語。薛稚心中一暖,感激地看向兄長:“是。”

    她抱著琵琶坐下,纖指方按在了琴弦之上,卻聽皇兄又開了口:“馮整,去取朕的阮來。”

    這一回,連僅有的私語聲也沒了,大殿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一襲紅衣立在鼓上的師蓮央。

    她亦有些訕訕的,大約是沒有想到天子竟會為妹妹出頭出到這種地步,盈盈下拜:“陛下是萬乘之尊,怎可為賤妾伴樂。賤妾恐懼殊甚,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無妨,既說以樂會舞,不論尊卑貴賤,你跳便是。”桓羨接過馮整遞來的阮,淡淡地道。

    他也不等妹妹和未來妹夫,接阮在手,簡單調試了幾下便有歡快曲聲自指間逸出,或凝或散,悠揚於滿殿寂靜之中。薛稚低鬟撥弦,忙跟隨而上。

    中阮鏗鏘,琵琶清脆,和著玉笛聲聲與樂工的雲鑼排鼓、笙簫管弦,織成一曲絕佳的《春遊曲》。

    名噪京華的玉腰奴自是絕佳的舞者,她很快調整好情緒,回裾轉袖,左鋋右鋋,跟上天子的樂聲。

    於是座中熱烈的氣氛重被點燃,一曲既畢,爆發出雷鳴般的拊掌聲。

    何太後笑道:“賞。”

    宮人應聲捧了賞銀來,知曉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師蓮央盈盈下拜,謝恩退下。

    臨到離開,她若有所思地看向梁王身後那正淡然與父飲酒的青年侍郎,紅唇若有似無地漫開一絲笑,斂裾離殿。

    大殿中歡聲未歇,梁王笑著向天子獻酒:“弟竟不知,皇兄還有這一手,可真是令阿弟自愧不如啊。”

    桓羨收起中阮,臉上似笑非笑:“若論樂事,誰又比得過整日在枕月樓廝混的四弟你。隻不過是閑來無事,偶爾學學罷了。”

    梁王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打了個哈哈將此事帶過。

    座中,薛稚正將琵琶交還青黛,聞見此言,又微微恍惚。

    皇兄自幼精通樂器。她的琵琶就是皇兄一手教成,除了琵琶,他還會古琴古箏箜篌等諸多樂器,隻是不大彈而已。

    她也曾好奇他一個皇子怎麽會那麽多種樂器,後來才知,是昔年何太後不得寵,要以此討好先帝,皇兄耳濡目染,也就學會了。

    不過……方才之事,實屬意外,她沒有想到,他會親自為她伴奏替她解圍……分明,他已經很久不願見她了……

    千頭萬緒,在心間結成春麻。正是出神之際,卻聽見情郎熟悉的聲:“陛下,臣有一事相求,還請陛下應允。”

    原本熙熙攘攘的大殿又安靜下來,目光如炬。桓羨已猜到幾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但說無妨。”

    “臣想請陛下賜婚,將樂安公主嫁與臣為妻。終此一生,絕不負她!”

    這一句說得急促又鄭重誠摯。座中開始響起驚歎聲,有小娘子驚訝地向薛稚看去。而她本人手足無措,既是不安又是期待地看向禦座,等著皇兄的反應。

    桓羨卻是沉默。

    心髒處有陌生的酸澀如藤蔓爬滿,說不清也道不明,更不知因何而起。隻覺眼前的一切都礙眼得很,想要拒絕,理智卻告訴他無從拒絕。

    “請陛下應允。”見他不答,謝璟語聲急切地又說了一遍。

    殿中再次寂靜下來,安靜得桓羨似可以聽見自己平穩有力的心跳聲。一下,兩下,宛如過了宇宙洪荒那樣漫長,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不過長輩尚在,這樁婚事,卻不該由朕來成全。”

    “下月裏就是祖母的生日,她老人家素喜為小兒輩做媒。你是她的侄孫,樂安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你們倆的婚事,理應由祖母做主。讓朕做主,卻是有違孝道了。”

    他語氣不急不緩,細辨之下似還帶著笑意,席間的衛國公謝敬卻是背後無端一涼,擔憂地看向兒子。

    謝璟滿麵慚色:“陛下提醒的是,是臣莽撞了,思慮不周。”

    桓羨又微微一笑,似予安撫:“將樂安嫁給你,朕沒什麽不放心的。屆時你二人成婚,朕會從自己的私庫中取錢百萬,助汝辦成婚事。”

    “起來吧。”

    天子話中並無不悅,似還帶著讚許。謝璟未有多想,真心實意地向天子謝了恩,又含笑看向薛稚。

    薛稚雖惱他草率,倒也為他求婚而心中歡喜,含羞別過了臉。

    “繼續。”桓羨臉上帶著淡薄的笑,抬手示意再傳歌舞。於是席間絲竹再起,珍饈美味與婀娜舞姬魚貫而入,眾人觥籌交錯,又恢複了方才的歡聲笑語。

    雖然沒有成功,但陛下的這番話也算是讓所有人都明了她是他未來的妻。謝璟十分滿意,與過來敬酒的同僚好友推杯換盞,好不暢快。

    倒是席間不少浪蕩子暗覺遺憾。樂安公主雖美,卻已名花有主,且冷淡不可攀。不若方才獻舞的師姑娘,誰都可以一親芳澤。

    原屬於自己的賀誕全然被喧賓奪主,這之後的歌舞百戲,桓羨都無心觀看,勉強耐著性子捱到了宴會過後。

    端門上已經燃起了焰火,慶祝天子誕辰。眾人隨天子出殿觀賞,簷燈煌煌,玉砌雕欄,擠滿了看煙花的人群。

    桓羨被眾人簇擁著立在最中間的位置,抬眸麵無表情地看著正南天空上天女散花般徐徐升起來的焰火,四周人群笑啊鬧啊,喧囂熱鬧,歡笑聲若一團團浮雲漂浮在耳側,他卻什麽知覺也沒有,隻木然看著一朵朵煙花在天際綻放,再如墜星落下天際。

    眾人並未感知到天子的不悅,不斷有大臣舉著酒樽過來獻壽,他冷淡而疏離地一一回應,視線卻無意識透過冕旒,在人群中尋覓著妹妹身影。

    薛稚已被謝璟拉在了角落裏,手掌輕輕攬著她的肩說著有關煙花的趣事。

    而她並不看煙花,卻隻含笑望著他,眼中星星點點,清波流盼,就好像漫天的煙花都盛放在她眼中,璀璨奪目。

    這對小兒女的竊竊私語自沒逃過旁人的目光,何令茵湊在堂姐身邊,撲哧笑道:“阿姊你瞧,還沒成婚呢就和她貼那麽近,也不怕別人說閑話。”

    “都已經求過婚了,今夜過後,還怕什麽閑話。”何令菀回過眸來,靜靜說道。

    這一瞥卻正好落到了天子身上。隻見他立於人潮之中,身姿高大,秀挺頎長,陸韶等官員眾星捧月般聚集在他身邊,四周不斷有人前來敬酒獻壽。

    燈火加身,人潮洶湧,然她看在眼中,卻隻覺得格外落寞,青年帝王孑孑獨立,更有種不容於世、白雲鬆竹的高邈出塵。

    但又很快覺出不對來——盡管有冕旒遮擋,眾人皆看不清天子神情。然而不管多少人來獻壽,他的臉始終隻向著樂安公主和謝郎君的方向,始終也不曾改變過……

    難道……他看的是那位樂安公主?

    這念頭將何令菀自己也嚇了一跳,旋即卻如春木植於腦海,怎樣也揮之不去。這時何令茵端了壺葡萄酒:“阿姊,我們也去給陛下獻壽吧?”

    她紋絲未動,何令茵也不理她,端著自己的杯子笑盈盈地走上前去:“陛下,令茵敬您。”

    旁人知曉這是太後家的侄女,紛紛讓出道來。桓羨則靜靜地看著略顯陌生的少女,沒有應聲。

    何令茵遂將暗紅如血的葡萄酒替他滿上,道:“旁人都是祝您福壽綿綿萬壽無疆,想是也聽膩了。所以令茵想祝您能早日與心愛的女子結成連理,白頭偕老。”

    說完,她給自己也斟上一杯,飲盡後白了杯底,期待望他。

    何氏女的相貌聲音都似在眼前耳邊幻化成另一個人,似乎不久之前,才有人這樣對他說過。桓羨不言,移開目光,淡漠地看向杯中酒紅血液。

    那些相近的話還似回蕩於耳邊,字字聲聲。眼前的葡萄酒則色如鮮血,如同大團大團的血色雲霧彌漫於眼前,再滲入眼耳唇鼻心裏,如棉花,如亂絮,堵塞於喉口氣道中,幾近窒息。

    他麵色漸漸蒼白,眉心越蹙越緊,擎杯的手也微微顫抖。

    “陛下?”陸韶已覺出不對來,關切詢問。

    他擺擺手,微微側頭試圖將盤旋於喉口的那股濃重的血腥咽下。馮整見狀忙也趕了過來,正當他欲要上前詢問,忽見天子捏緊手中杯盞,仰頭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說:

    皇兄暈血,這點再次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