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這之後,薛稚再去玉燭殿時,再未被拒之門外。

    皇兄還是不怎麽理她,待她就如幼時他們一起養過的那隻玳瑁貓兒,若即若離,忽冷忽熱,

    但她知曉自己如今的一切安穩都是皇兄給的,也感念他的不計前嫌,因而並不在意,依舊常提些自己做的吃食去瞧他。

    桓羨政事繁忙,每每忙完政事,回到寢殿裏,便能見她提著一盒子點心等候在殿中,溫溫柔柔地喚他:“皇兄。”

    春山眉黛,秋水澄澈,會令他想起那些暗夜裏的迷夢,她也總是這般溫溫柔柔地坐在他榻邊,喚他皇兄。

    桓羨眼神晦暗,揮手叫她退下。她也不生氣,下一次仍舊送糕點過來,仿佛能送那些糕點給他,便是天大的恩賜了。

    一來二去,常來玉燭殿稟事的大臣也都知曉了這位公主的殊遇。一次她從殿中出來,偶然與侍中何鈺撞上。本欲回避,卻被攔住。

    “若老臣沒有看錯,公主怎麽好像時常來此?”

    她尷尬難言,分辯道:“夏天到了,皇兄說他進來食欲不振,我就做了些清熱解暑的點心過來……”

    “陛下食欲不振,自有太後與禦廚操心,卻與公主有什麽關係。”何鈺沉著張國字臉,嚴厲斥道,“公主與陛下又非親兄妹,如今各自都大了,理應避嫌,這種淺顯易懂的道理,難道不曾有人教過公主嗎?”

    “況且,公主自己不知檢點事小,有損陛下的清譽事大,公主,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這話說得委實過分,薛稚臉上陣紅陣白,卻是淡淡地應:“何侍中教訓得是,我記住了。”

    “公主知道就好。”何鈺嘲諷說道,徑直拂袖離開。隨薛稚過來的木藍氣憤道:“這人誰啊,說話可真難聽!”

    薛稚別過頭,神色尷尬:“走吧,別管了。”

    木藍急切地道:“他都這樣侮辱您和陛下了,您難道不生氣麽?公主,咱們告訴陛下去吧。”

    她還是沒有回頭,木藍隻得挽著食盒追上。玉燭殿刻滿雲龍紋的禦窗內,龍章鳳姿的天子正負手立於窗前,已站了許久。

    內侍監馮整候在他身後,被壓抑的氣氛唬得大氣也不敢出。半晌,才磕磕絆絆地憋出一句:“侍中這話,屬實說得有些過……”

    樂安公主的身份本就尷尬,若失了陛下的庇佑,在這宮中,隻怕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桓羨負手回身,朝內殿走去,卻是問起了不相關的事:“太皇太後的壽辰準備得如何了?”

    “已經萬事俱備了。”馮整忙跟上去。

    “嗯,交給何令菀去辦。”他道。沒有就方才的事過問一句。

    是日,玉燭殿便下了旨意,要何令菀操辦太皇太後的壽宴。

    曆來民間為長輩做壽皆是由家中婦人主事,天子此舉,寓意不言而喻。何氏喜出望外地接了旨意,便連何令菀本人也備受鼓舞,既驚且喜。

    事情很快傳到了何太後的耳裏,得知了兄長在玉燭殿前訓斥樂安公主的事,她大為惱火,當日黃昏便召了兄長入宮:“三郎是天子,他願對哪個姊妹好是他的事,兄長身為人臣,連丈人還沒當上,倒先擺起國丈的譜了?一個罪妃之女而已,兄長到底在擔心什麽?”

    何鈺立在珠簾外,臉上陰沉不減:“賀蘭氏就是禍水,她這個女兒也是生就一幅禍水模樣,就這麽不清不楚地住在陛下身邊,遲早要出事。太後難道忘了當年賀蘭氏為禍宮闈之事麽?”

    “那又如何?”何太後神色也嚴厲起來,“難不成,還能威脅到你女兒的後位?薑氏的事還曆曆在目,你真以為他會忘了賀蘭氏母女作過的惡?”

    何鈺被說中心思,臉色愈發黑沉:“陛下不是也沒說什麽嗎?”

    還吩咐讓十三娘主持太皇太後的壽禮。

    何太後冷笑:“他是沒說什麽,可三郎那孩子看著溫和,實則卻是睚眥必報,兄長難道忘了,先帝是怎麽死的?”

    一句“先帝是怎麽死的”令何鈺背心一涼,眼中驚疑不定。何太後看在眼裏,心中卻頗是酸楚。

    三郎肯娶令菀全然是在看在她的麵子上。然而母子情分終有盡時,兄長如此心胸狹窄鼠目寸光,家中子弟也不爭氣,待到情分耗盡,何氏又該怎麽辦呢?

    她長歎口氣:“現在說這些也完了。既然陛下吩咐了十三娘來主持壽宴,你們就好好辦。她辦事妥當,我沒什麽不放心的。倒是十四娘,你要叫三弟、三弟妹嚴加管教。否則,遲早會給咱們家惹出大禍。”

    ——

    自這日之後,薛稚沒再去來玉燭殿。

    桓羨起初不覺有什麽。但當回殿冷冷清清再不見她提籃等候,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習慣。

    “她最近,都在做什麽?”這日夜裏,他散朝回到玉燭殿,問迎上來的馮整。

    馮整手裏還提著棲鸞殿今日遣人送來的玉露團,忙答:“公主近來在替太皇太後準備壽禮呢,奴看過了,是一麵鬆鶴延年的繡屏,繡得可好了。”

    “對了陛下,這是公主今日差人送來的點心……”

    誰又關心她繡得怎樣。

    桓羨眉心微皺,沉默地往燕寢去。馮整原還備了許多話等他問起,見他背影消失在簾後,一時愕然。

    陛下……這就沒有要問的了?

    桓羨回到室內,燕寢裏已然點了燈,暖黃燭光,映著滿室金碧輝煌,愈顯華貴,愈顯孤涼。

    他看著腕上孤零零一截赤繩。忽又想起,她將此物係上時說的,願他能早日和心愛的女子修成眷屬。

    可他哪裏有什麽心愛的女子。

    他連那何令菀是妍是媸都不曾辨清。娶她,也隻為報答太後而已。

    而薛稚自是不會再來。何鈺的發難不是原因,他下的那道旨意才是。她那般聰明,自然知曉了自己的態度。

    他白日不曾見她,到了夜裏,她卻意外而至。

    是金爐香麝,鳳帳燭影,她身著鳳冠霞帔,皇後翟衣,如芙蓉一枝偃臥於他身下,發鬢散亂,星眸含淚,隨禦榻搖曳他影子,泣語嬌聲,攝魂奪魄。

    夢中燈明月皎,幽香細細,連掌在手間的溫熱觸感也真實得不似夢境。正當他心蕩神怡、沉溺於這豔冶殘夢時,窗外子規啼夜月,他恍然自夢中驚起,這才驚覺渾身俱被熱汗濕透。

    殿外棲鴉沉沉,月明風細。耳邊似還回蕩著夢裏的嬌聲弱語,一字字,一聲聲,嚶泣著喚他“哥哥”,似靜夜裏迢遞的漏聲,虛幻得不真實。

    桓羨失魂落魄地坐在榻上,頭疼不已。

    他不知自己為什麽會夢見這個,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夢見她了,且相較於前幾次夢裏她的主動,這一次,把握主動權的分明是他。

    是他自己在肖想自己的仇人,妹妹……

    次日,司寢官前來替天子整理床被時,詫異地發現床單已被換過了。

    與此同時,棲鸞殿裏的薛稚卻是絲毫不曉,她正忙著準備太皇太後的生辰禮物——一幅鬆鶴延年的繡屏。金絲銀線,栩栩如生,鬆針與鶴羽都纖毫畢現,即使她工於刺繡,又提前準備著,也依舊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算完工。

    繡完了最後一針後,她從篾蘿裏揀起個花繃,在窗下繡著。

    暮春暖陽灑金般照入窗中來,更隨風送下許多玉蘭花瓣,落在少女被陽光渡上一層柔光的肩上,遠遠望之,纖纖柔婉,真如畫中。

    “摽有梅,其實七兮——”

    她繡得認真的時候,木藍悄悄地從她身後探過頭去,故意拖長了腔調念毛詩:“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公主,羞!”

    她撲哧笑出聲來,又在薛稚因詫異而回頭過來時,展臂奪過花繃,扮鬼臉羞她,

    見是她,薛稚有些無奈:“別鬧了,快還給我。”

    木藍抿唇一笑,把花繃還她:“公主怎麽現在就繡起這個了?不是還早嗎?”

    她繡的是一把扇麵。大紅的絲綢作底,銀針穿金絲,於女郎妙手下徐徐現出栩栩如生的一對比翼,棲在樹枝上,嘴裏銜著兩枚青色梅子。

    花鳥流雲,莫不精致。

    江南風俗,新婦成婚日須以扇掩麵,直至洞房夜經由新婿之手取下方可相見,公主此時繡這扇麵用意再明顯不過。

    這時青黛也端了盛絲線的篾蘿來,笑吟吟道:“也不早了呢,說不定今年秋天,這扇麵就要派上用場了呢!”

    兩人笑作一團,薛稚也被她們說得不好意思起來,臉上微紅,輕輕嗔道:“繡著頑罷了,別胡說。”

    心中卻泛起絲絲的甜蜜來。

    青黛說得不錯,上次謝郎求婚時皇兄便許諾過她,會請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做主賜婚。

    如今,太皇太後壽辰將至,等到她老人家賜婚,她很快便能嫁給他,此生此世,都不會再有片刻的分離。

    ——

    四月廿八,太皇太後生辰。

    黃昏才剛剛降臨,舉行宴飲的鍾山行宮的風荷軒裏已坐了不少賓客,按貴賤親疏層層分列。台下,碧葉連天、風荷滿頃。

    得知是未來孫媳替自己操辦壽宴,太皇太後沒說滿意,也沒說不滿意,隻在最初同侄媳抱怨了一句“給我這老婆子過生做什麽,提醒我過一年少一年麽”,被阮夫人笑著拿“孩子們這是孝順您呢”勸回去也未再說什麽了。

    薛稚隨阮夫人在一處,安靜地侍坐在最深處的水閣、太皇太後身邊。此時天子還未至,座下賓客們談笑自若,亦有不少貴夫人拉著小輩來給太皇太後拜壽獻禮。

    她目光穿梭在人群裏,尋覓著隨衛國公坐在外臣席間的情郎,卻瞧見一名身姿纖纖的少女立於席間,正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宮人安筷設盞、引導賓客入座,雖千頭萬緒,卻能鎮定自若,忙中不亂。正是奉命操辦壽宴的何令菀。

    四周坐著的命婦公主開始說起稱讚的話,阮夫人亦是稱讚有加。原來,為了辦好此次壽宴,何令菀甚至與其母親自登門,向她打聽太皇太後的種種禁忌喜好。不可謂不用心。

    所以,這樣好的嫂嫂,皇兄日後一定會喜歡的吧?

    眾人聽罷都交口稱讚,薛稚眼中亦帶了幾分欣然,看向那位未來的皇嫂。

    皇兄是她在世上最親近的人了,她自然希望他能有一位相知相愛的女子。可他之前卻表現得對皇嫂很是抗拒……既然已是定了何氏阿姊,她便很是希望,他們能好好的。

    與此同時,同在席間的何令茵卻是滿目怨毒。

    憑什麽,憑什麽同是何家女,姑母與陛下都隻看得見何令菀?她又哪點比她差了?

    她會讓他們知曉,皇後這個位子,何令菀她不合適!

    可,滿座都是朱門豪富,皆是她開罪不起的,卻該拿誰作筏呢?

    何令茵眼珠子一轉,目光忽而落在了薛稚身上。

    作者有話說:

    國服最強助攻小何同學:感謝陛下送的十五個大寶劍(☆^ー^☆)

    桓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