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毒癮
  第一百零一章 毒癮

    一群衛兵圍上來,把發了瘋的厲北山壓製住。他的頭,被人拿槍抵著按在地上。他斜抬著眼皮,從眼角的縫隙努力地去尋她的身影。

    被告席上,葉南枝流著眼淚,緊咬著唇,擔憂地看著他。

    驚魂未定的法官,在身邊人的幫助下,顫顫巍巍地又坐回了審判席上。法槌歪斜著敲了一下,剛剛那種不帶任何語調和感情的聲音,變得兢兢戰戰了起來。

    “葉……葉南枝,你……是否承認,四年前殺害了厲震霆的長子……厲北岩?”

    葉南枝將眼神轉移到那法官身上,眼裏的紅血絲就像滿腔的怒火,一根一根網織著她的眼球。

    “我不承認,我的丈夫也永遠不會承認!罪由你們寫,罰由你們定,我是來陪他受監禁的,不論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陪著他把牢底坐穿也不會認下你們的欲加之罪!現在,請你們把他放開!”

    上頭說是要以這個女人為突破口,讓厲北山認下所有的罪。但很顯然,這個女人的態度一點也不亞於他的丈夫厲北山,例行公事的法官已然泄了氣,他合起卷宗,有些無奈地揮了揮手。

    把人壓製在地的衛兵們一時散開,厲北山被衝上前來的葉南枝緊緊摟進了懷裏……

    ……

    他的毒癮犯了,眼淚、鼻涕、口涎流了一身。

    人不人,鬼不鬼。

    隨行的大夫去了,要給他打針。

    葉南枝問:“什麽病?打的什麽針?”

    大夫支支吾吾,隻是從藥箱拔針。

    葉南枝奪過大夫手中的玻璃針筒,再度質問:“我問你,什麽病!什麽針!”

    大夫嚇得往後連退了幾步。他聽過這位夫人的名號,梨園出身,女扮男相,會耍刀槍棍棒,膽識過人。蒙奉大戰時,曾孤身入軍營,救奉軍於鼠疫大患,為奉軍贏得勝利有著不可磨滅的功勞。厲司令對其深愛,近乎是能達到犧牲自身性命的程度。如此不簡單的女人,他今日有幸得見,那種敬仰之情才剛要流露,現下便隻剩下了一顆畏懼之心。

    他護著自己的藥箱,吞吐地答道:“回厲夫人的話,是……是嗎啡……”

    猜想得到證實,葉南枝的心徹底跌入了冰窖。她的手緊緊地攥著那支玻璃針管,雙目赤紅地逼視著眼前身著白大褂的人,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們究竟為何要對他下這樣的毒手?”

    “厲夫人,您誤會了,”大夫額間的冷汗都已經滑至了眉梢,“四年前,是日本人對厲司令先……”

    “夠了!”葉南枝狠狠地將針管摔到地上,厲聲罵道:“你是想要同我解釋,‘殺人凶手’和‘幫凶’誰更高尚一些嗎?!快給我滾!往後誰要敢再給他打這個,我就跟誰拚命!”

    大夫連滲入眼裏的冷汗都來不及抹,便畏畏縮縮地退了下去,不敢再多留一秒……

    一路上,厲北山用頭撞車壁。鐵皮的車廂,被撞得凹凸不平。他的頭,撞流了血,葉南枝用身子護他,用手去擋,每一下,砸在她纖薄的手板上,都是鑽心的疼。

    他推她,讓她滾,哭著喊著罵她:“葉南枝你不是走了嗎!還回來做什麽!你說過,我要是碰這東西,你就與我分開!我現在離不了這個了!你趕緊走!別讓我再看到你!我們就此分開!你滾!快給我滾啊!……”

    葉南枝咬著牙,任他推搡,任他罵,她一句話也沒說,一滴眼淚也沒流。

    從前,那些好的話,與他癡纏的話,他一句也不記得了,獨獨記了那句玩笑的、要與他分開的話……她多想給他一巴掌,問清楚他是不是當真這麽想?可她知道,那一巴掌若是真的打下去,疼的,隻能是她的心。

    漫長的回程路,她的身上無可避免地變得青一塊紫一塊,到處都在隱隱作痛。可她看著毒癮過去累倒在她懷裏靜靜睡著的男人,她的心裏感到這四年多的日夜裏都不曾感受過的踏實和心安。

    她太久沒見他了,以至於她在夢裏夢見的,全是他與她初見時的模樣。她輕輕地,用顫抖的指尖,虛描著他如今瘦臒的輪廓。就像從前的每一個清晨,那是她比他先睜眼時會做的動作。每當她這樣做時,她其實知道他是在裝睡。他總是那麽自以為是地感覺,她很愛欣賞他那張俊朗的睡顏。她也很配合地總是一遍一遍地來回看不夠,這很考驗他的忍耐力和裝睡功力。但這種考驗通常都以他的失敗告終,他會冷不丁地捉住她的手,放到唇邊,或吻,或咬地來上一口。她會嚇得叫出聲,他便大聲笑起來,說,就喜歡看你像小鹿一樣膽小的樣子。

    別看他不苟言笑,麵相寡冷,卻很愛和她惡作劇。

    她想念從前的那個男人,他不該是現在這種樣子。她將自己的手和他的手交握在一起,在他耳邊小聲地說:“二爺,你是不是在怪我沒有早點來找你?”

    她一時沒法與他解釋太多,關於幾年前那封申請沒能批複下來的事,關於他們的澤兒身體不好,作為母親她沒法狠心離開的事。好在時間總在慢慢地推進,境遇也總是在不斷地轉圜。她終於來了,四年裏他們沒能在一起度過的每一寸光陰,在往後的時間裏,她可以慢慢地講給他聽。

    “澤兒會寫字了……”她沒忍住,還是將那個小家夥的近況提前告訴與他聽,“這些日子,他還學會了上馬,是不是比你當初還要厲害一些?”

    對於五歲習得騎術的厲北山,葉南枝顯然更驕傲兒子四歲便取得的成績。

    “他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我要來看你,便給了我他最心愛的玩具,要我替他送給你……”葉南枝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個係了紅繩的白瓷鴿水哨,塞到他的手心裏,“澤兒說了,往後我們若是想他了,就拿起這個吹一吹,他的小耳朵就能聽到了。”

    厲北山緊閉著的眼縫漸漸濕潤,心裏控製著,身體卻還是忍不住微微顫動。葉南枝知他聽清了,就像從前她先於他醒來的每一個清晨,他都在用裝睡來踅探她的內心。

    此時,她也在揣摩他的心境,大約是分別的太久,令他有些放不下的麵子和羞臊。葉南枝微微揚唇,含著淚在他幹涸的唇瓣上輕輕印上一吻,“二爺,我想你了,別再趕我走了,好不好?”

    眼淚從他眼角滑落,手心裏的白瓷鴿水哨也已漸漸染上了他的溫度。這輩子他反抗得了任何一個人,卻唯獨沒法反抗她一個……

    *

    從那天起,梅花山上的小洋樓裏,多了一位女主人。

    在這之前,負責看守或照顧厲北山起居的人,都是把他當做被囚禁的廢人來看的。但自從葉南枝來了以後,這個地方漸漸地變得不再像是牢籠了,而那個“廢人”,也開始變得有了生氣。

    每日負責給他打針的大夫,已有一個多月沒來了,身上那些密密的針眼卻還是沒法一下愈合。

    但好在,一切都熬過來了。

    他看著身邊熟睡的女人,心中不免酸澀。為了幫他戒毒,這些天,她都累瘦了。昨夜睡時,聽她有些咳嗽,囑她吃了藥再睡,她也不聽。現在隻有他聽她話的份兒,哪有他管她的道理。盡管如此,他也沒有一點不高興。她管著他,天經地義。她對他凶,他也甘之如飴。

    在這裏,誰都聽她的。做飯的小李,打掃衛生的老張,修剪花草的老胡,還有輪崗的衛兵,她從不對他們凶,高興了還給他們唱戲聽。她給厲北山做了吃的,也都人者有份。他們叫她“司令夫人”,她卻調侃自己是哪門子的“夫人”,自己嫁的司令,現在也不過是個養雞養狗的“司令”。

    其實那雞和狗也是她讓人買上山來的。她對他說:“你天天對著木頭刻啊刻的,多枯燥啊,好歹養些活物吧!”

    他已經把那個木頭賈寶玉藏起來了,否則,她看到了一定會嫌棄。但他還在刻別的,小汽車、小坦克、小飛機,還有一切小男孩都喜歡的玩具。那個叫厲稷澤的小男孩已經四歲了,盡管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兒,他卻依舊很想他。

    他不敢問太多有關孩子的事情,因為他知道,她比他更想念那個孩子。他無法想象,她是如何一個人把他們的孩子生下來的。他更無法想象,她是如何一個人把孩子養到了四歲而又痛下決心把孩子交給別人,自己卻又回到他的身邊,丟掉自由,無限期地與他一起被囚於樊籠裏。其實,她也想過帶著澤兒一起來陪他,可後來又想,澤兒雖小卻也有自己獨立的人生,她不願意讓孩子像他們一樣失掉自由。

    自由,那當是一個人最為寶貴的東西。可她把這些都說得雲淡風輕,仿佛自由於她來說,隻能排在後麵幾位。至於誰來照管澤兒,厲北山也很是擔心。可她不管他有什麽想法,隻說有許如白呢,那麽正正經經的一個學識淵博的先生,教起孩子來,比為人父母的他們要強百倍。何況那裏的人都很喜歡澤兒,尤其是中央蘇區的韓書記夫婦倆,無兒無女,已經把澤兒當成了親生的孩子。

    他知道葉南枝說的那個人,是共黨最主要的領導人之一。論為人,比他謙遜;論建樹,比他要有無量的前途。她沒把孩子帶來,是對的。可她留在這裏,卻是他一輩子也沒法補償的事情。

    然而,沒法補償,就更要補償。他決定今天親手宰一隻雞,給她熬湯補補身體。

    趁外麵的天色還未大亮,厲北山躡手躡腳地起床,到花園後麵圍的一個雞圈裏抓了一隻最肥的雞。沒讓小李幫忙,放血、拔毛、熬製,他都一手包辦。

    等雞湯熬好,天光已經全亮。他端著那碗黃澄澄的雞湯,懷著滿滿的成就感,回到了二樓臥房。

    葉南枝起了,正對著梳妝鏡梳妝。見他笑眯眯地走進來,便好奇地問道:“你幹嘛?怎麽笑成了這樣?”

    “你猜猜?”厲北山把雞湯放到一旁,走到她身邊,挑了一隻他雕的木頭梅花簪,替她把沒弄好的發髻,小心翼翼地用簪子簪好。

    葉南枝用鼻子使勁地嗅了嗅,兩道剛勾好的黛眉便蹙了起來,“雞湯啊?”

    厲北山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真是厲害,蓋了蓋兒都能聞見,趙小川有狗鼻子,我看你也不差。”

    葉南枝的臉立刻苦了起來,哀怨道:“我一喝雞湯就吐,你不知道嗎?”

    “知道啊,你一喝雞湯還懷孕呢!”厲北山繼續說笑,“沒辦法,這兒隻有雞和狗,難不成你讓我給你燉條狗?”厲北山說著,已經把雞湯端到了她的麵前:“來,你嚐嚐,我親手做的,一定香。”

    沒等葉南枝拒絕,一勺晾好的雞湯已經送到了她的嘴邊。

    那味兒,是她熟悉的,也是她從前最厭惡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再聞到這個味道,胃裏雖然還是惡心,可那種厭惡感卻一丁點也找不到了。而關於從前的那些記憶,卻像潮水一般,忽而湧了上來。

    她拉住厲北山的手,終於把那句憋在心裏很久也不敢問的話,小心再小心地問了出來:“寧兒呢?那日出事以後,趙副官帶她走了麽?”

    PS:

    別問,問就是出事了。我可憐的寧兒~

    預告一下,明天正文最後一章,要完結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