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審判
  第一百章 審判

    許如白沒與他爭,葉南枝要離開根據地的申請報告後來就是孟雪橋打的。如今他也是共黨內部一名重要的革命同誌。當初他能從日本人的手中逃出來,全靠了厲家的大小姐厲學敏。

    厲學敏的丈夫中澤一郎與關東軍中佐幸田賢治關係密切,兩家人經常來往。厲學敏早就知道幸田賢治有養男伶的癖好,她也知道,那些男伶都是被抓過去的,他們所受的非人虐待,實在是令人發指。她想救那些人不是一日兩日了,就在厲震霆出事前,她聯合共黨的力量,將孟雪橋一眾人從幸田賢治的府邸中救出,並帶著他們投身革命。於是,孟雪橋就這樣也上了根據地,而厲學敏則加入了共黨,成為了他們的隨軍醫生。

    能從死裏逃生本就是一件癡心妄想的事,讓孟雪橋更沒想到的是,自己竟然還能在根據地見到朝思暮想的小師妹……

    然而,佳人如今已嫁作他人婦,再見麵,她已是身懷六甲。其實,他被囚禁的這些年,也不是沒聽過她的消息。她嫁進帥府嫁給厲北山的事,一度讓他心灰意冷,那會兒恨不得直接了斷了自己,也不要再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世上。可後來,接觸了厲學敏,聽了一些她的故事、她的話,他才知道,人有幸能活在這世上就應該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哪怕因為那些有意義的事而失去生命,也不算在這世上白走一遭。

    是這樣的信念支撐著他活下去,對於一些事,也就漸漸地看開了。他與葉南枝時隔多年後的那次見麵,他始終記憶猶新。他的小師妹比從前胖了一些,記得當初他們一起練功搭戲時,她總是不肯多吃,就怕胖了以後有礙戲台上的動作發揮,於是每頓飯吃得都很是節製。

    可現在,她甘願放下心中最重要的那個“戲”字,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孟雪橋這才知道,那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而在她的雙眼中,從前那種澄澈和靈動也並未消失,可見那男人對她是真的不錯。孟雪橋盡管心裏難受,卻多少還是有些欣慰。

    再見大師哥,葉南枝的心裏卻是有說不出的內疚和虧欠。她總覺得是自己辜負了他,辜負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可是她又不能不向他坦承自己已經沒法放下厲北山的真實情感。

    孟雪橋都懂,他寬慰她,就像年少唱戲時,她因為一個失誤自責許久,他卻能將她重新逗笑那樣,讓她凡事都不要放在心上。於是,她還是能像從前一樣,能對她的師哥傾訴心事,盡管這心事裏,如今已飽含著她對另一個男人深深的眷念。而孟雪橋對她也依舊能像從前一樣,包容、愛護,隻是這種感情如今已成了更似家人間的關懷。

    曆經了無常的世事,師兄妹二人對未來的路都變得更加珍視。他們盼著國共合作能盡快達成,為了這個國家,也為了他們心中想要見到的那個人……

    在申請批複下來之前,葉南枝就已經想好了,她要把她這些日子在根據地上寫的新戲帶給厲北山看,要給他講這裏發生過的大小事情,還要給他帶上幾包自己親手晾曬的杜鵑花茶,問問他是茉莉好喝還是杜鵑好喝。

    她想,他一定會油嘴滑舌地說是梅花好喝,然後纏著她,要喝梅花茶。她想,就這樣纏著一輩子多好,雖然她會假裝抱怨,但他想喝什麽,想吃什麽,哪怕她不會,她也終歸都會給他做……

    她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來的時候,幾乎是空手來的。現在要走了,無非隻是多了幾件澤兒的小衣服,還有大夥兒給的一些山裏的特產。隻要上麵的申請一通過,她便即刻動身。

    然而,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申請還是沒批下來。葉南枝耐不住性子了,跑去找到許如白。

    許如白支支吾吾地,顧左右而言他。葉南枝不依不饒,說是再這樣,她就自己去問。許如白無法,隻好道出了實情。

    原來,在厲震霆被炸以後,日本人威脅厲北山,要是不與大日本帝國友好合作,像這樣的事情還會繼續發生。並且,他們還會把葉南枝殺了厲北岩的事公之於眾,連同爆炸事件他們都要推到她的身上,他們會把她說成是一個潛伏在厲家的“赤匪”,一個為了奪權而不惜一切手段的蛇蠍女人。

    層層重壓之下,厲北山一方麵選擇了假意妥協,另一方麵暗中尋求與南京國民政府的合作。然而,並非隻有日本人看中奉係這塊大肥肉,南京方麵也希望能將奉係的勢力納入自己的統治裏。

    於是,國民政府向厲北山提出,隻要東北易幟,承認南京國民政府的最高領導權,一切問題都可商量。思慮再三,厲北山也向他們提出了一個要求,隻要他們采納聯共抗日、全民抗日的意見,他可以將東北政權並入國民政府的統轄。

    很快,協議達成。東北易幟的消息一經宣布,全國上下,抗日熱情高漲。然而,還不到兩日的時間,國民政府翻臉不認賬,提出了“攘外必先安內”的基本國策。厲北山大怒,發動兵諫,將國民政府的領袖捆綁起來,逼其抗日。後又在共黨等人的努力下,國民政府接受了“停止內戰、聯共抗日”的主張。

    然而,因為此次事件,厲北山的行為嚴重威脅到了國民政府的領導權,於是,一則密令被悄無聲息地執行——

    是年秋天,厲北山的兵權正式被奪,人生自由也自此受製。

    葉南枝聽到這,身子不由得發顫,手中那包杜鵑花,零零散散地,掉了滿地……

    *

    南京梅花山上,有一棟分外別致的小洋樓,青磚的牆,紅瓷的瓦。梅花花季未到時,這棟洋樓就仿佛翠綠山中的一株梅,挺立著,不俗不媚,卻又有梅的風姿和傲骨。

    可這株“梅”不像那些真的梅,能夠橫生枝丫,自由生長。在這周邊有著嚴密的崗哨,森嚴不亞於一座囚著死刑犯的監獄。幾乎南京城裏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梅花山上押著的,是何許人。他們像議論《西遊記》裏被壓在五指山下的齊天大聖那樣,議論著梅花山上的那個人。南京城裏流傳著他的故事,版本各式各樣,說他曾是東北的土霸王,說他殺父又殺兄,說他凶殘到連妻子都棄他而去。更有甚者,說在梅花山下聽見過他歇斯底裏的怒吼,聲響可怖,鳥獸俱散,震撼山林。

    曾經被眾多文人雅士用筆墨書寫過的梅花山,如今成了無人敢踏足的禁地。不過,有沒有人來,都無所謂。那位被民間過度妖魔化的東北王,早就不在乎是否聲名狼藉。

    他在乎的,隻是手中的那把刻刀,有沒有雕刻好每一件木質的小物。各式各樣的木頭手槍,形態各異的奔騰駿馬,造型精巧的鏤刻梅花簪,還有,每日都要拿起摩挲很久,卻總也不能在那光滑的麵容上動上一刀的木頭小人——賈寶玉。

    看守他多年的衛兵,至今也沒見過那木頭賈寶玉的真容。但衛兵打心眼裏覺得,這木頭人是他雕刻的那些小玩意兒裏,刻得最好的物件。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著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腳登青緞粉底小朝靴,項有金螭瓔珞圈, ? 上係一塊無暇美玉,戲台上跳出來的活寶玉,怕是也要被這尊小木人給比下去。然而,唯獨“賈寶玉”的那張臉上,空空蕩蕩,沒有眼睛,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

    某一日,衛兵鼓起勇氣問他:“您刻得那麽好,為何不把五官也刻上?”

    他搖頭,仍是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個木頭人,最後才笑笑說:“她長得太好,我怕自己毀了她……”

    衛兵心中疑惑,卻還是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他萎靡地打了一個哈欠,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便走了過來。

    “今日得上軍事法庭,厲司令要不要先打一針?”醫生彎腰向他請示。

    從四年前給他打下第一針的日本醫生,到現在給他打了不知是否已有上百萬針的中國醫生,他們的臉在他的眼裏,好像都變得沒什麽區別了。

    他的眼神漸漸麻木,點頭,伸出一隻千瘡百孔的手臂。

    ……

    一年一次的軍事審判,他隻有趁這個機會才能走出梅花山,坐在鐵皮的押解車裏,透過不太明淨的車窗,看一看外麵的世界。

    今日的霧有些重,怎麽看也看不清外麵的世界。他低下頭,開始擺弄著手中的木頭槍。

    路很遠,木頭槍上的紋理很多,盡管來時醫生已經給他打過針,但他的狀態看起來依舊是頹唐萎靡。數著木頭槍上的紋理,一條一條,像是無窮盡,很快,他便睡著了。

    抵達軍事法庭時,他的腿還是麻的。兩個衛兵上來,二話不說架著他的胳膊走進去。一米八幾的大高個,盡管不像從前那般英武,也總是讓人扛得很吃力。

    又是一場沒有人旁聽的審判,他幾乎都要厭煩了這種一年走一次過場的事情。

    高高在上的法官,毫無生氣地敲一敲法槌,幾條可笑的罪狀,便再度被翻找了出來。他對這一切,習以為常。

    “厲北山,你是否承認,你在厲震霆執政東北期間,勾結日本人,挑起蒙奉大戰?”

    “不承認。”

    “厲北山,你是否承認,四年前在奉天火車站埋下炸藥,炸死奉天督軍厲震霆?”

    “不承認。”

    “厲北山,你是否承認,四年前派人殺害厲震霆的長子厲北岩?”

    “不承認。”

    一成不變的問話和否認結束後,厲北山以為這場無聊的審判又可以結束了。他抬起那雙被拷住的手,想要從被告席走下,法官一句“等一等,還有問題”,讓他頓住了腳。

    “厲北山,請稍等一下。現在本法庭需要你指證一個人,希望你如實回答。”

    審判大廳的門緩緩打開,兩名衛兵帶著一位麵容清麗的女人走了進來。

    厲北山手腳麻木地呆怔在那裏,隻聽法官在用毫無感情起伏的聲音問道:“厲北山,四年前殺害厲震霆的長子厲北岩的凶手,是否為你的妻子——葉南枝?”

    厲北山重重地闔上了眼,掏出袖口裏的木槍,一腳踹出被告席,直衝向審判席上的法官!

    “你再敢說她的名字一遍我他媽殺了你信不信!!!”

    PS:

    嗚嗚嗚,是為我老二哭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