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托付
  第九十九章 托付

    浩浩蕩蕩的迎軍隊伍,整齊地排列在奉天火車站的月台上。學生們手裏的花束揮舞著,軍鼓樂隊的演奏不停歇地進行著,都在為即將凱旋的厲大帥營造出最為熱烈的歡迎儀式。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厲北山,被這些震耳欲聾的聲音攪得有些焦躁不安。身下的馬兒也不如以往聽話,一個勁兒地撩起蹶子,惶惶不寧。

    還有不到一刻鍾的時間,火車就要進站了。厲北山抬手看了一眼那塊鋼製的瑞士表,正想下馬歇一歇,但見遠處跑來一名衛兵,急聲報道:“秉少將軍!帥府有家丁來報,急事,事關二少奶奶,望少將軍速歸!”

    厲北山聞言,心一下就懸了起來。也不管接下來的歡迎儀式有多重要,馬鞭一抽,夾緊馬鐙,身下那匹烈馬便狂奔而去。他在心中祈禱,千萬不要出事。然而,疾馳不過五裏,身後便傳來一陣巨大的轟炸聲。

    馬兒受驚,揚蹄嘶鳴,厲北山緊握韁繩,控住馬頭。

    回身望時,升騰起來的黑色濃煙,已伴著淒厲而慘絕的尖叫聲,撕裂了奉天火車站那片被火光映得血紅的天空。

    “父親——”他在馬上哀慟失聲……

    *

    奉天大學的破校舍裏,一碗熬得油黃的小米粥,已經被晾得隻剩下一點點的熱乎氣。屋內的兩人,靜默地分坐兩角,空氣呈死一般的凝滯。

    一隻瘦骨嶙峋的耗子,從洞裏鑽出,輕盈地躍上那張放著小米粥的書桌,儼然一副慣犯的姿態。正當它躡手躡腳去夠那粥時,一隻黑色的布鞋打了過來,砸在桌腿上,驚得小耗子“吱”的一聲尖叫,抱頭鼠竄。

    許如白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有些局促地走到書桌旁,彎腰拾起那隻黑布鞋,套回腳上。

    “這粥涼了,我再去熱熱吧。”他用手背碰了碰那個盛了小米粥的瓷碗,低聲說道。

    “不必了,許先生。這粥我不喝。我也不會跟你走。”坐在木凳上的葉南枝,一手護著肚子,一手撐著凳子,緩慢地站起身。

    許如白無奈地歎了一聲氣,“為你肚裏的孩子想想。”

    這話也不知是在勸她喝粥,還是在勸她跟自己走。不管是什麽意圖,這些話對 葉南枝來說絲毫不重要,她仍舊要向門外走去,執拗的性子惹得許如白麵帶急色。

    他把手裏的碗放下,張開雙臂,擋在她的身前,“葉小姐,你不能走。趙副官臨走時交代過,讓我今後務必要照顧好葉小姐,我不能食言。”

    葉南枝伸手按下他的手臂,那雙曾經在戲台上動情流轉著的星眸,此時含著淚,向他流露出了哀求的神色,“許先生,上午的爆炸聲你聽到了吧?那是從火車站傳來的。厲北岩埋了炸彈在那裏,他要炸死北平來的列車,他還要炸死我的丈夫!如今我的丈夫他生死未卜,你讓我怎麽可能跟你走?!”

    許如白是有堅定革命信念的人,可他唯獨受不了葉南枝這樣哀楚的模樣,這讓他感到心痛,並且心軟。可他知道,如果讓她回去,那就會讓一切變得更糟。他攥緊了拳頭,就像從前寫下入黨誓詞時那樣發了決心和狠心。

    “我知道你擔心厲少帥的安危,可是你現在殺了人,隻要你出去,他們就會把你當做殺人犯給抓起來。不說厲家人會拿你怎麽樣,日本人也不會放過你。你現在肚裏還懷有厲少帥的孩子,難道你希望把你們的孩子置於險境嗎?再等一刻鍾,我隻能讓你再等一刻鍾。趙副官說了,七點以前,他若是回不來,你就必須跟我走!”

    這還是許如白頭一次這樣硬氣地和她說話,即便她現在已經這般可憐地來求他,眼前這位文弱的書生也是咬著牙不為所動。

    葉南枝絕望地又坐回了那條木凳上,哽咽著問道:“那日在教堂,他就已經把我托付給你了,是嗎?”

    許如白愣怔了一下,想起那日在教堂裏,厲北山鄭重將自己的妻子托付給他的情形,默默地點了頭。

    “厲少帥對我說,隻有你平安了,他做一切才能沒有後顧之憂。”

    “果然是這樣……”葉南枝口裏喃喃,麵上淚如雨下……

    *

    那晚,趙小川終究是沒有回來。

    等她收到厲北山的消息時,革命根據地上的杜鵑花,已經好似一麵麵招展的紅旗,開得漫山遍野都是了。

    許如白做了無數的思想鬥爭,才下定決心把那張登了厲北山消息的報紙拿給她。在這以前,他已經對她隱瞞了太久關於厲北山以及那邊她所關心的所有人的消息。

    如今的葉南枝,已經和這根據地上所有的女同誌一樣,洗衣、做飯、照顧傷員、宣傳革命,無所不能了。這些同誌並沒有因為她的身份,對她疏遠或是另眼相看。反倒因為她戲唱得好,宣傳標語寫得好,大夥兒還一致推舉她為革命宣傳組組長。

    但葉南枝沒有接受這樣的殊榮,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心不在這裏,她是遲早要離開的。

    當那張報紙放在她的手邊時,她正循著昏暗的煤油燈光,在改一出革命的新戲。

    “你拿來的什麽東西?”她咬著筆杆沒往那張報紙上瞟過一眼,反倒有些怨怪許如白突然的打擾,打斷了她的思路。

    許如白清了清嗓子,伸手往占據整個報紙版麵的那則新聞上輕輕地點了點,說道:“你歇一歇吧,看看這個。”

    葉南枝這才不情不願地把手裏的筆放下,拿起那張報紙端詳起來——

    “奉係統帥厲北山於近日通電全國,宣布:從即日起遵守三民主義,服從國民政府,改變旗幟,並號召聯共抗日,全民抗日……”

    長長的一則新聞,旁邊配著一張他的軍裝照片——眉宇間的英氣絲毫不減,人卻是顯見地瘦了……

    葉南枝看到這時,已經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撫上那張照片,摩挲著那張在每夜的夢裏才頻頻出現的臉,泣不成聲地說道:“平安無事……他真的平安無事……”

    從帶她來這兒以後,許如白就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哪怕是在承受難產的劇痛和危險時,那些替她接生的大夫和女同誌也都說,從未見過這樣堅強的女子。孩子不到足月便入盆了,然而胎位不正,產程異常艱難和漫長。疼痛持續了兩天兩夜,不僅根據地上的軍醫來了,連附近村子裏有經驗的穩婆也被請來了。孩子最終被順利產下,然而她卻血流不止。鮮紅的血汩汩地流出,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她快不行的時候,她卻在用渾身的力氣叫喊那個名字。

    那個如今已是奉係統帥的男人,他的名字經她的口被叫出,帶著怨恨,帶著痛念,帶著癡眷,帶著許許多多複雜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的罵喊也好,哭喊也罷,都令每一個在場的人,從為之震悸變成了心中泛酸。然而,沒有人能知道,她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安慰自己,鼓舞自己,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隻要她叫一次他的名字,就宛如他在她的身邊一樣。善惡好壞,哪樣的他都好,隻要他陪在她身邊就好。

    她就這樣撐了下來,把他與她的孩子生了下來。孩子取名“厲稷澤”,是孩子的祖父起的名字,而所有人都知道,那孩子的祖父以及父親為國家、為抗日做過怎樣的犧牲和貢獻,囿於此,他們也總是會格外偏愛那個孩子一些。隻有她還是和從前一樣,依舊每日把笑容掛在臉上,教人唱戲,替傷員上藥。有人好奇問起她的過往,她也隻是笑笑,說都過去了。然而,當她在懷抱著自己的孩子時,神情中流露出的落寞和哀傷,便能讓人明顯知曉,那些過往對她來說,並沒有過去。

    這些,許如白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此時的她看到報紙上的新聞後這般失態地哭泣,許如白也懂,她是在把自己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全都傾瀉出來。他看著她去抱起竹籃中正在熟睡的孩子,又哭又笑地說話:“澤兒……你想父親了嗎……你想他了嗎……你看,這是他的照片,你看……”

    小小的嬰兒因為感受到母親的情緒,而懵懂地睜開了眼睛。他張開小手,在那張報紙上輕攥了一下,又回到母親的臉上輕輕地撓蹭。溫軟的觸感,令他的小嘴咧成了月牙般的弧度。

    許如白走過去,在那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上撫摸了一下,對葉南枝說道:“若是國共合作真能達成,我立刻打申請報告,送你們母子回去!”

    葉南枝回頭,一聲感謝的話還未出口,便看到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長相秀淨的男人,接著許如白的話茬說:“如白,這回你可不能再搶我的功,要送也是我送我師妹回去。何況,我還欠他們厲家一個大人情,說什麽也得親自去還了才行。”

    PS:

    再度友情提示,請大家不要代入正史,瞎編的瞎編瞎編的。

    最後還得虐一下下,大概還有三四章正文完結,進度是不是有點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