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戲
  第三章 看戲

    足足下了兩天的雨,到了次日傍晚也還沒完全停下。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場少有的入秋大雨將熱鬧的街市都洗刷得清淨了許多。原本因為葉南枝的歇演,“紅梅大戲園”已經連著幾日賓客寥寥了,再加上外麵落個不盡的雨水,就算此時掛出了葉南枝複演的海報,也會有人因為糟糕的天氣而無心出門,無心看戲。

    厲北山是這麽想的,於是便想撿個人少的時候去看一看她。大概是還不想把關係鬧僵,又或許一個人睡的時候,還真是有那麽點無趣。

    厲北山不好戲,不捧戲子,與葉南枝的關係也是一直背著光的。今日,特地換了一輛不怎麽招搖的民用汽車出門,又換下那身常穿的軍裝,但從骨子裏透出的那股傲世淩人的氣度,依舊讓他成了戲園門口最打眼的人物。

    眼尖的戲園保安隻透過車玻璃那麽一瞧,便大約猜出這車裏人是何種不凡的身份。

    汽車甫一停下,他便殷勤地哈著腰迎了上去。

    拉開車門,車內一襲墨色長衫的男人便幽幽開了口,“今日可滿座了?”

    不怒自威的男人讓小保安怔愣了一下,然後才笑著答道:“樓上雅間爺您隨意挑!”

    既沒明說戲園的冷清,還給足了這位麵子,出來混口飯吃,沒有這點說話的技巧,那可不行。

    厲北山略微頷首,便撩了長褂下車。

    副官趙小川隨行,見著遠處有位賣花的小童,便笑嘻嘻地在後頭打趣道:“爺,有花買,要不要來上一束?”

    厲北山頭也不回地應道:“矯情,不要!”

    趙小川使勁抽了抽鼻子,發揮出他獵犬般的嗅覺,“我聞見有茉莉,也不要?”

    厲北山一聽,果真站住了腳。

    “沒茉莉的話,把你狗鼻子割了!”

    趙小川得了這話,“啪”的一聲,衝他行了個軍禮,接著緊忙向 50 米開外的販花小童那跑去。

    茉莉有是有,不過看上去卻沒有另一籃裏的紅玫瑰看著新鮮嬌豔。趙小川手捧一大束茉莉,衝著厲北山喊話道:“爺,我看這玫瑰不錯,要不要來點兒?”

    厲北山橫了他一眼,趙小川心領神會,付了茉莉的錢,便又跟了上去。

    倆人還沒跨進戲園的大門,一輛軍車駛來,停在了他們的車旁。

    趙小川一看,便有不好的預感,“爺,是大帥的人?”

    厲北山兩道英挺的濃眉皺起,望著軍車裏的人向自己走來。

    “二公子,來看戲?”楊玉明對著厲北山微微一笑,摘下了白手套。左手手背上那條從拇指貫穿到手臂上的疤,仿佛是在向人強調一件他得以兀傲的資本。

    那條疤是楊玉明為厲震霆擋刀而留下的,也因此,厲震霆對他,比對拜把子的兄弟還要信賴。

    而厲北山對這位跟隨父親多年的貼身參謀長,毫無好感可言,不僅因為他是親日派 ,還因為他是兄長厲北岩的擁躉。雖然當著麵稱呼他為“二公子”,但私下裏,楊玉明對他多有大不敬之言。

    厲北山對此心知肚明,但在麵上還是盡量恭敬待之。

    “楊叔。”未著軍服的厲北山拱手對他揖了揖,望了一眼懸在戲園牆上的大幅海報,笑道:“聽說,這位葉老板的戲特別,這不,趁著下雨人少,過來湊湊熱鬧。”

    楊玉明微眯著眼,斜覷著海報中戴著黑三髯口卻是粉脂玉麵的小丫頭,半開玩笑似的說道:“呦,沒想到二公子好這口?這倒是比別人……更特別一些。”

    “別人”二字楊玉明說得有些心虛,竟讓厲北山看出了幾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模樣,這讓厲北山感到莫名的痛快。

    “讓楊叔見笑了,不過,好歹我也沒有那斷袖之癖不是?”

    軍中人,一向以此為大忌,厲北山這般有針對地譏諷,讓楊玉明很是不悅。

    他剛剛還帶笑的臉驀地冷了下來,並且對著厲北山說道:“不管二公子有什麽癖好,今兒的戲,您是看不成了。”

    “怎麽呢?”趙小川沉不住氣,搶問道。

    楊玉明像看著一條狗那樣十分不屑地瞟了趙小川一眼,才慢悠悠地繼續說道:“督軍回來了,我看,二公子還是把捧戲子的時間騰出來,回去請安的好。”

    這話說完,楊玉明連聲招呼也不打,便自顧自地轉身離去。

    趙小川被氣得夠嗆,咬牙切齒地,恨不得掏出腰間的配槍,一個子彈飛出去,叫他楊玉明的後腦勺開花!

    “爺,看到沒,這楊玉明就是狗仗人勢!如今,大公子廢了,我看他還能得瑟得了幾時!”

    “小川!”厲北山低聲怒斥,“有些話,最好爛在肚子裏。”

    到底他還是沒能看成她的戲,不過,葉南枝可從沒想過他會來。

    但凡她隻要用畫筆塗上了油彩,裝束成那戲中的男兒,等著鑼鼓一響,胡琴一拉,她便邁著腳下的厚底靴,全情投入地站在戲台中央。仿佛外界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影響到她,她的所有,都在口中咿咿呀呀的唱詞之中,都在苦練多年的一招一式之間。

    劇院外,冷雨依舊,戲台上一句長腔高亢哀戚,將一出《逍遙津》帶上了高潮。

    葉南枝所扮的漢獻帝,將宮廷無限傷心事唱得高低婉轉,不勝悲切。漢獻帝的算計、被算計,傷害、被傷害,他賭上了全部身家,卻害了無數無辜的性命,最終國破家亡,妻離子散……

    台下觀眾雖少,卻沒有一人不為這戲中人動容、落淚。

    等她謝幕時,更有一名觀眾起立鼓掌,大聲呼喊稱,“葉南枝為坤伶須生界當之無愧的女皇”!

    戲園常有起哄者,葉南枝早就習以為常,但因此人樣貌斯斯文文,卻做出這樣的舉動,這令葉南枝多少有些羞怯。

    許是今日人少給了這位年輕人“表白”的勇氣,等戲散場以後,他還守在戲園門口,想著再見一見葉南枝,和她說一說戲。

    當葉南枝卸了濃墨重彩,換回女裝走出戲園時,這位癡情的男子居然一時沒認出來,隻是呆呆地望著眉目清秀還帶著些許稚氣的少女從自己的眼前緩緩走過。

    多虧了她衣襟上別著的那方錦帕,也多虧了那陣飄來的秋風,許如白不小心看到,就在被風掀起的那方錦帕的一角,繡著一個別致的枝字。

    他恍然大悟,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當即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了葉南枝的去路。

    葉南枝腳下一頓,認出了眼前的人,“先生,您這是要做什麽?”

    她的微微一蹙眉,讓許如白的心都快撞出了胸口。

    “我……我想聊聊戲,可不可以?葉……葉……”許如白撓了撓頭,一時之間不知該稱呼她為葉先生還是葉小姐。

    葉南枝看得出,這是一個戲迷,還是一個有些老實,有些呆的戲迷。

    “好啊,那就聊一聊吧!”葉南枝捂嘴偷笑。

    在許如白的眼裏,台上穩重老成的漢獻帝突然變成了一位可愛精怪的小女孩,這讓他本就亂跳的心,在這一刻,愈發淪陷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