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薑鸞的聲音不大不小,不隻是附近二兄和小舅聽見了,就連地上跪著的盧四郎也聽見了。

    他關在牢獄久不見天日,臉色蒼白如紙,如今更像是比新粉了漆的牆還要雪白,目光原本麻木盯著地,倒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

    盧四郎大禮拜倒禦前,嗓音帶著哭腔,“罪臣求死!罪臣不堪侍奉貴主,願和父兄死在一處!”

    薑鸞一口喝幹了她的半兩小杯裏的酒,放下酒杯起身,幾步走到盧四郎麵前。

    羊皮小靴的烏色靴尖抬起,踩在他大禮拜倒章落於地麵的早已褪色的蜀錦衣袖上,踩過兩步,又要去勾盧四郎的下巴。

    盧四郎唰地側頭閃開了。

    薑鸞嗤地一笑,腳步挪開兩步,轉身對高處目瞪口呆的薑鶴望道,“二兄,我就喜歡他的小脾氣,我就要他。”

    不等薑鶴望回過神來,她幾步湊近二兄身側,又小聲允諾,

    “二兄別擔心,發落入奴籍,擱貓犬苑的籠子裏養著。就當多養隻貓兒。養得喜歡了就多留幾日,不喜歡了還是送回牢裏。你們就當他死了。”

    耳邊傳來砰的一聲響,裴顯把手裏的巨樽擱在案上,寒聲道,“前所未聞,荒謬之極。”

    薑鸞壓根不理他那邊,隻對二兄撒嬌。

    “反正是已經死了的人,擱棺材埋土裏,和擱我那兒的籠子裏,有什麽區別呢。點點在我那兒養了快一年了,我難得看中第二個。”

    薑鶴望被她幾句話繞進去了。

    自從死裏逃生了一場,他自覺看破了世間許多俗世看法。人哪,活一輩子不容易,何必處處拘謹著,還是及時行樂的好。

    他當即鬆了口風,“以罪臣身份侍奉東宮絕對不可以,擱籠子裏當貓兒養一陣子,多隻狸奴,養到不喜歡了送回牢裏,倒也不是不可以……”

    新帝那句‘不是不可以’的口諭,被理所當然認作是‘可以。’

    薑鸞歡呼一聲,撒嬌地晃了晃,立刻謝恩,

    “多謝二兄恩典!回頭阿鸞再去灶台親手煮一碗梨子水送給二兄!”

    薑鶴望滿意了。臉上帶了欣慰的笑,擺擺手,“小事。”

    薑鸞從袖子裏取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東西。

    自從大黑布袋子送進來盧四郎,懿和公主已經說不出話了。

    她瞪大美目,眼睜睜看膽大包天的幺妹從衣袖裏取出了準備好的軟繩和黑牛皮項圈,啪嗒,扣到了盧四郎白皙的脖頸上,牽起了就要帶走。

    拖了幾下,拖不動。

    盧四郎不肯隨她走。

    他年紀不大,氣性著實不小,在牢獄裏蹲了幾個月也未磨平,眾目睽睽之下被一道牛皮項圈扣上脖子,還聽說什麽以後‘擱籠子裏養’,他被當場硬生生氣哭了。

    盧四郎發起了強脾氣,通紅著眼眶跪在原地,死活不肯動彈,口口聲聲都是“罪臣要死!讓罪臣死!”

    薑鸞拖了幾下拖不動人,裴顯的坐席就在側對麵,原本已經要起身阻攔,見她拖不動人,盧四郎寧願死也不願隨她去,唇邊泛著一絲涼笑,又重新撩袍坐下了。

    重新慢悠悠喝起兩斤巨樽的酒,偶爾打量一眼趴地上不動彈的盧四郎,隻等著看笑話。

    薑鸞把繩索幾圈卷在手掌中,蹲下去,壓低嗓音湊近耳邊,對發強的盧四郎推心置腹地說了句,

    “聽好了,本宮像是缺狸奴的人嗎?費了大心思把你弄出來,就是想保你的小命。但你自己想要找死,誰也攔不住你。”

    盧四郎趴在地上死不肯挪動的動作停下了,視線驚愕地轉過來。

    薑鸞不管他信不信,繼續說,“兩條路給你自己選。要麽,你回兵馬元帥府,繼續被關押,和你的父兄一起上刑場,大好頭顱落地,此身入土萬事休;要麽,你隨我回東宮,我保下你的性命,大好年華,誰知日後如何。機會隻有一次,你想好了說話。”

    說了,鬆開手裏的繩索,展開兩步,等他決策。

    盧四郎眼眶通紅,僵硬地跪坐在原地。

    薑鸞等了一回兒,試探著又牽了下牛皮繩索。盧四郎這回被牽得動了,他起身跟隨身後,搖搖晃晃地走出一步。

    薑鸞滿意了。

    她牽著盧四郎走到禦帳門簾子邊,阻止了內侍卷簾的動作,叮囑禦帳裏的兩名東宮禁衛把黑布口袋原樣給盧四郎套回身上,重新鼓鼓囊囊地扛出去,低聲叮囑了他們:

    “趁裴中書還在宴席裏不得脫身,趕緊把人送回東宮去。動作要快,莫要半路被攔下了。”

    一邊說著,眼角不放心地往身後瞄。

    裴顯果然已經站起身,表麵雖然看不出端倪,但剛才擺出的閑適姿態已經不見,神色淡漠,薑鸞一眼看出他已經極怒了。

    眼看他就要追上來阻攔,薑鸞揚聲衝他喊,

    “裴中書,本宮賜你的酒都沒喝完就要離席?太不給天家顏麵了吧!”

    裴顯麵若寒霜,停在了原處。

    薑鸞賜他的兩斤巨樽的美酒,還剩了淺淺一層底。

    眼看著黑布口袋把人塞回去了,薑鸞親自撩開門簾,低聲催促,“快走快走!”

    裴顯感覺今天自己切身體會了一個詞句,叫做‘百忍成鋼’。

    當著聖人的麵,他按捺著喝完了巨樽裏頭淺淺一層的幾兩酒,當眾亮出杯底,唇邊噙著一絲笑,聲音甚至稱得上溫煦地問薑鸞,

    “殿下可滿意了?”

    薑鸞一看就知道,今天把人惹大發了。

    “裴中書酒量過人,本宮裴佩服。”

    她丟下一句撐場子的場麵話,多餘的廢話不說,吩咐內侍卷簾,自己踩著羊皮小靴,噠噠噠地跑了。

    惹事的人跑了,惹出來的事還在。裴顯在禦前告了退,毫不遲疑追出了禦帳。

    不想才出來幾步,禦帳外的空曠處卻又站起一名政事堂重臣在等他。

    正是李承嗣,李相。

    李承嗣笑嗬嗬地拉住裴顯的袍袖,“裴中書,裴中書留步!身為臣下,追著東宮皇太女出來,何必如此氣盛啊。”

    若是別人阻攔,裴顯或許可以不理會。

    但李相和他之間格外不同。

    裴顯的腳步停下,側過身對著李相那邊,麵上看不出什麽外露情緒,微一頷首,

    “李相有何高見。”

    李相抬手邀他離席幾步,撫須微笑說明來意。

    “剛才皇太女殿下的車駕過來龍首原,打了個岔子。如今宴席過半,我等之前商議到一半的事,還是要繼續商議出個結果來啊。”

    裴顯不置可否。

    之前李相找政事堂幾位重臣商議的,是要不要一起去聖人麵前勸諫,皇太女不能立駙馬之事。

    “上一任的女君,同樣是高皇帝的嫡親妹妹。在高皇帝麵前發下毒誓,終身未嫁娶,未生子,立高皇帝年幼的皇長子為東宮太子,保我大聞朝國嗣綿延,百年不絕。”

    李相眯著眼捋須,“後麵的事情,裴中書自然是知道的。東宮太子在女君的看護下安然長大,長到十歲時,太子出閣讀書,性穩重端肅,朝臣皆歎服,太子十五歲時提前加冠,女君退位為大長公主,皇位傳於太子,是為英宗皇帝。”

    肅殺的山風卷起秋葉,呼啦啦兩人麵前,吹動了兩位政事堂重臣身上的顯赫紫袍。

    裴顯麵無表情地背手站著。

    “李相的意思是,因為八十年前的女君終生未嫁娶,未生子,如今的皇太女殿下也應該效仿前人,年紀輕輕十五六歲,一輩子不選駙馬,孤獨終老?”

    他側過身,嘲諷地往熱鬧的宴席中間一指,

    “但李相忘了,八十年前,高皇帝病重過世,臨終前才要求女君發下終生不嫁娶不生子的毒誓。如今聖人好好地高坐在宴席中央。聖人剛才還私下裏提了挑選駙馬的事。李相就算是未雨綢繆,也太早了吧!”

    李相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確實早了些,也確實是未雨綢繆。剛才在禦帳裏見了小殿下,虎頭虎腦地,長得相當壯實啊。身子壯實,便能平安長大。小殿下十歲出閣讀書,其實十年時光倏忽而過,也不會太久。因此老朽才和裴中書商議商議。”

    他臉上的笑容深了些,“誰人不知,裴中書和東宮雖說如今有了些小齟齬,畢竟是曾經認了親的,關係不同尋常。裴中書的意見,聖人也是格外著重的。老朽這才過來私下裏問問裴中書的想法。”

    “裴某沒什麽想法。政事堂四人,崔中丞反對,王相還在斟酌。李相若是決議要勸諫,還請直接去聖人麵前。”

    “嗬嗬嗬。”李相朗聲笑起來,“沒什麽想法,其實也代表了裴中書的想法了。”

    他遞過來意味深長的一眼,“今日的秋日宴是一年一度的盛事,老朽卻看裴中書似乎不大高興。是不是皇太女又對裴中書做了什麽——”

    裴顯勾了勾唇,“多謝李相關懷。裴某正在喝酒賞景,並無什麽不高興。難得的大宴,席間熱鬧,回去喝酒?”

    “嗬嗬,說得好。回去喝酒。”

    各懷心思的兩人前後回去了席間。

    即將分開入座時,裴顯停下腳步,嘴角噙著淡笑,問出一個極尖銳的問題,

    “李相既然打算得如此長遠,小殿下如今才滿月,李相就未雨綢繆提起皇太女不選駙馬,終身不嫁娶章不生子,小殿下‘十歲出閣讀書‘的種種未來事——敢問李相,當初冊立皇太女時,為何不當著皇太女的麵提起?”

    李相噎了一下。

    新冊立的這位皇太女殿下,看著楚楚纖弱,脾氣可不像相貌看起來那麽軟,他當麵把人得罪了,不知道以後會遭受什麽迎頭巨浪。

    “還在議的事。”李相掛起笑容,和煦地說,

    “先不急讓皇太女殿下知道。裴中書不是也至今還沒有把皇太女‘半日讀書章半日觀政’的要求直接駁回東宮嗎。”

    裴顯淡笑,“李相說得極好。”

    被李相攔住打了個岔,再回熱鬧的酒席間,哪裏還能看得見盧四郎的人影。再仔細去看,東宮馬車似乎也少了一輛,肯定趁機送走了。

    惹事的罪魁禍首倒是毫無內疚之心地坐回自己的食案處,周圍又圍攏了許多的少年郎君。

    這回她身邊沒了謝瀾,喝多了幾杯酒,瓷白的肌膚透出隱約嫣紅,一雙烏黑眸子也朦朦朧朧的,裏頭隱約水波蕩漾,幾個剛出仕的少年郎君幾乎忘了矜持和身份,越湊越近,眼裏毫不掩飾少年人特有的羞澀//愛慕。

    裴顯隻看了一眼,便轉過了視線。

    但不知怎的,那極短暫的一眼瞥到的刺眼景象卻仿佛在心裏紮了根,他刻意地不去看,那個方向傳來的談笑聲卻時時刻刻地鑽入他的耳朵。

    他坐回自己的席位,很快便有相熟的同僚過來敬酒。他被人攔住觥籌交錯了幾輪,越喝越煩悶,幾乎壓不住心底升騰的那股躁意。

    倒真像是剛才李相所說的,一年一度的登高盛事,處處熱鬧的秋日大宴,隻有他一個不痛快。

    他抬手擋住麵前同僚的敬酒,自顧自地喝了一杯,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起身離席。

    “薛奪。”他沉聲喚道。

    ————

    薑鸞心裏惦記著盧四郎。重新入宴沒有太久,就要告退,提前離席回京。

    沒想到剛起身,還沒來得及去禦前跟二兄告退,居然被人堵住了。

    薛奪帶人把退路堵死,帶著點歉疚說,“對不住殿下。我們督帥吩咐下來,請殿下再留片刻,督帥有些話想私下裏說。”

    “沒什麽好說的。盧四郎我是不會還他的。”薑鸞有點不高興,“二兄都同意了,他倒攔著。裴中書有什麽話,別對我說,直接找二兄說去。”

    見薑鸞要發作,薛奪趕緊說了句,“我家督帥要說的事,和盧四郎無關,和殿下自己有關。”

    嘴裏好說歹說,連哄帶求地請皇太女移步不遠處的半山涼亭。

    “勞煩殿下過去。我家督帥就在涼亭裏等候。”

    薑鸞知道他的意思。

    這裏人多眼雜,她這個儲君去尋臣下說話不奇怪;如果臣下主動來找東宮說話,落人有心人眼裏,不知背地裏生出多少猜測。

    她無可無不可地邁開步子。

    身後窺視的眾多目光直到水青色的布幔帷帳後才消散了。

    水青色的布幔,把半山的一座供休憩歇腳的涼亭圍住了一半。正對著龍首原宴席處的那一半被嚴嚴實實地圍了,對著山景的那一半沒有圍。

    涼亭對著周圍環繞山色,秋意濃重,半山楓葉半山卷雲,有點意境。

    裴顯側身坐在涼亭的朱紅欄杆上,曲起長腿,隨身佩劍被他隨意地擱在膝頭。

    群山那邊的秋陽映照不到涼亭這邊,他矯健修長的身形隱藏在大片的陰影裏。

    或許是今天席間喝得有點多,聽到薑鸞走近的腳步聲,他並不回頭,也未起身行禮。

    視線盯著遠山紅葉,隻說了句,“別急著跑。把話聽完。”

    作者有話說:

    別多想,不是告白,小舅才被人偷了家,不可能告白2333

    周末了,晚上雙更!

    【頭頂瑞士卷感謝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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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